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记住这种感觉,林晚晴。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战场。而我,是你唯一的盾。”
这句话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地烫在林晚晴的耳蜗里,又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音乐声歇,舞池中的人群渐渐散开,而她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在那句话的余温里喧嚣沸腾。
唯一的盾?这是何等霸道而狂妄的宣言。她厌恶这种被掌控的感觉,可心脏深处,却又因这坚实有力的庇护而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战栗。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脱离他的怀抱,后退了半步,拉开两人之间那过分亲密的距离。
“我不需要谁做我的盾。”她仰起脸,清冷的目光像是在抵抗,又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波澜,“我只是我。”
顾承舟看着她那张因激动而泛起红晕的脸,看着她眼中重新竖起的尖刺,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自然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腰,以一种不容拒绝却又在旁人看来无比亲昵的姿态,带着她走下舞池,走向宴会厅一侧通往露台的落地窗。
“在虞宏志看来,你现在只是顾承舟的女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贴着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让她颈侧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一个被宠坏的、美丽却无知的花瓶。继续扮演好你的角色。”
他的手掌有力地贴在她的腰际,隔着一层薄薄的真丝,那股灼人的温度仿佛要将她融化。林晚晴挣扎不得,只能被他半拥半带着穿过人群。虞宏志的目光如毒蛇般追随着他们,那眼神里的审视与杀意,让她不寒而栗。她这才明白,顾承舟的伪装,是她此刻唯一能保命的铠甲。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喧嚣与浮华被隔绝在身后。黄浦江上深沉的夜风迎面吹来,带着江水的潮气,瞬间让她滚烫的头脑冷静了几分。露台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外滩万国建筑群的璀璨灯火,在夜幕中勾勒出一条金色的轮廓。
“你刚刚的应对,很聪明,但也太冒险。”顾承舟松开了她,转身凭栏而立,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挺拔孤峭,“你把他逼到了墙角,也把自己推到了悬崖边上。”
林晚晴走到他身边,与他隔着一步的距离。江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他的臂弯。“难道我就该对他卑躬屈膝,任由他颠倒黑白吗?那些死在纱厂里的女工,那些被他吞得骨头都不剩的冤魂,难道不该有人为她们说一句话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那是在纱厂半个月的亲身经历所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顾承舟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在夜色中比江水更沉。他没有反驳她,而是从西装的内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小方块,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林晚晴警惕地问。
“你想要的真相。或者说,是比你的文字更有力的武器。”
林晚晴迟疑地接过,展开那层层包裹的油纸。里面并非什么物件,而是几张薄薄的、被仔细折叠起来的信纸。信纸上,是用极小的蝇头小楷抄录的内容。
借着从宴会厅透出的光,她看清了纸上的字。甫一看清,她的呼吸便猛地一滞。
那是一份账本的抄录。一份裕丰纱厂的秘密内账!
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每一笔触目惊心的数据:因机器故障或过劳而死伤的女工名单,后面跟着的是一笔笔廉价到可笑的“抚恤金”;一批批标注着“棉纱”字样,实则夹带着鸦片烟土的出货记录,收货方赫然是法租界的一些帮派堂口;还有最大的一笔,是山口信夫以“分红”名义,定期向虞宏志的秘密户头输送的巨额资金。
这已经不仅仅是压榨劳工了,这是草菅人命,是走私贩毒,是官商勾结、日华狼狈为奸的铁证!
林晚晴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这几张薄纸,在她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她的小说,只是掀开了冰山一角,而这下面,是如此庞大而丑恶的罪恶根基。
“这……这……你是怎么拿到的?”她抬起头,用一种全然陌生的、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神看着顾承舟。
这个问题的答案,远比账本本身更让她心惊。这种等级的机密,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北伐军军官能够轻易弄到手的。这需要一个何等强大、何等深入的地下情报网络,才能从山口信夫和虞宏志这样滴水不漏的豺狼口中,拔下这颗最致命的牙齿?
“军队有军队的渠道。”顾承舟的回答轻描淡写,一如既往地滴水不漏,“虞宏志与日本人勾结,贩卖鸦片,扰乱上海金融,这已经危害到了北伐大业。我们自然要对他进行调查。”
这个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但林晚晴却一个字也不信。
她来自近百年后,她对这段历史的脉络,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晰。她知道,此时的国民革命军内部派系林立,各方势力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权力分割而角力。顾承舟所在的部队,或许有心肃清上海的毒瘤,但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军事和政治上的掌控,绝不会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去细致入微地调查纱厂女工的生死、去获取一份如此详尽的黑账。
这种深入群众、扎根底层的行事风格,这种对帝国主义与买办阶级罪恶的精准打击,这种不惜代价也要获取核心证据的决心……它指向的,是另一个组织。一个当时在国民党的光芒之下,正以星火燎原之势,在城市的工厂与乡村的田野间,默默积蓄着力量的组织。
——中国共产党。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林晚晴脑中的重重迷雾。
她想起他在学生游行现场,对学生既有无奈,又有保护的复杂态度;想起他毫不犹豫地出手对付租界地痞,却又刻意隐藏身份;想起他身上那股超越了普通军阀军官的、为国为民的凛然正气;再到此刻,他将这份足以撼动整个上海商界的铁证,交到了她的手上。
一切的疑点,在这一刻,都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他,顾承舟,国民革命军青年将领,北伐军高级副官——这个身份,或许只是他呈现在阳光下的那一面。而在更深的暗影里,他还有另一个身份,一个更坚定、更危险,也更伟大的身份。
林晚晴的心脏狂跳不止,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他依旧凭栏而立,身姿笔挺如松,夜风吹动他西装的衣角,那股冷冽的气质之下,似乎燃烧着一团足以焚烧整个旧世界的火焰。
她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她知道,在这样的乱世,多一个字,就可能为他招来杀身之祸。她只是将那份账本抄录小心地、郑重地折好,贴身藏入旗袍的暗袋。
“我知道该怎么写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顾承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从她那骤然变得清亮而深邃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他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赞许的弧度。
“你的笔,可以是一把比任何枪炮都锋利的刀。但要记住,刀锋所向,必须是敌人的心脏。”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告,“而要挥舞这把刀,首先要保证握刀的手,是安全的。我们的约定,你没有忘记吧?”
“我写的每一个字,都先给你过目。”林晚晴平静地回答。她现在明白了,他要的不是审查,而是评估风险,是为她这把即将出鞘的利刃,规划出最安全、也最致命的攻击路径。
他们之间,不再仅仅是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从他交出这份证据,而她心领神会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经成了同一战壕里的同志。一种无需言明,却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他们回到宴会厅,气氛已经截然不同。林晚晴依旧是那个挽着顾承舟手臂的清冷美人,但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沉静的底气。她不再是那个被动应付的“花瓶”,而是一个怀揣着惊雷,行走在虎狼之间的潜伏者。
宴会后半程,他们没有再与任何人过多交谈。顾承舟以“女伴不胜酒力”为由,带着林晚晴提前离场。在虞宏志阴冷目光的注视下,他们从容地走出了汇中饭店。
黑色的福特轿车里,一路无话。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压抑和尴尬,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车子没有回顾承舟之前带她去的那间公寓,也没有去任何酒店,而是七拐八绕,驶入了法租界一处极为僻静的里弄,在一栋毫不起眼的二层石库门小楼前停下。
“从今天起,你住在这里。”顾承舟递给她一把黄铜钥匙,“这里是我们的一个安全屋,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需要什么,告诉陈副官,他会替你采买。”
林晚晴接过钥匙,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感觉到了几分真实。“你……”她想问他什么时候会再来,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便咽了回去。
顾承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安心写作。稿子写好后,我会来取。在我来之前,不要踏出这个门一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紧攥着钥匙的手上,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许:“林晚晴,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说完,他便关上车门,命令司机开车。黑色的轿车很快便融入了深沉的夜色,消失不见。
林晚晴独自站在微凉的夜风中,许久才用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屋内的陈设简单朴素,却打扫得一尘不染。桌上放着一盏还带着余温的煤油灯,旁边是一叠稿纸和一瓶满满的墨水。
显然,一切都已为她准备妥当。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心中百感交集。从一个朝不保夕的逃家少女,到一个搅动上海滩风云的笔者“惊蛰”,再到此刻,成为一个怀揣着绝密情报、与一个神秘组织产生微妙联系的战士……这短短一个月的经历,比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加起来还要惊心动魄。
她将那份账本抄录从怀中取出,放在灯下。那一个个名字,一笔笔血债,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都活了过来,无声地呐喊、控诉。
而那个将这份力量交到她手中的男人,顾承舟。他的真实面目,如同一幅被层层迷雾笼罩的画卷,只在她面前,悄然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她知道,当她决定用笔去揭开这个时代的伤疤时,她的命运,就已经和这个风云激荡的国家紧紧地绑在了一起。而顾承舟的出现,则像一颗投入她命运之湖的石子,激起的,将是她无法预料,也无法抗拒的滔天巨浪。
她深吸一口气,在书桌前坐下,拧开墨水瓶的盖子。
新的战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