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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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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走。”
这三个字,如同三枚冰冷的钉子,钉入了寂静的巷弄。它们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只有纯粹的、不容抗拒的命令。
林晚晴心头那股因获救而产生的些微暖意,瞬间被这霸道的口吻驱散得无影无踪。她仰起头,倔强地迎向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尽管双腿还在因后怕而微微发软,声音却已恢复了镇定:“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你又是谁?”
一天之内,两次被他所救。这巧合之下,隐藏的究竟是善意,还是更深的图谋?她在这个时代举目无亲,唯一的凭仗就是自己的警惕。
顾承舟的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似乎对她的质问感到极度不耐。他没有回答,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地上还在呻吟的两个地痞,又扫了一眼她身后那栋在夜色中仿佛鬼屋般的旅馆,薄唇吐出几个字:“因为我不想再救你第三次。”
这话说得刻薄至极,却又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你调查我,知道我的身份,现在又想强行带我走。”林晚晴抱紧了怀里的手提包,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摆出了防备的姿态,“顾先生,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有权拒绝。”
“你没有。”顾承舟的声音冷硬如铁。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彻底将她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那股混杂着硝烟与皂角的气息再次强势地包裹了她,让她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他缓缓抬起手,林晚晴下意识地一缩,以为他要动手,却见他只是从军装内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枚精致小巧的象牙雕刻印章,底部清晰地刻着两个篆字:孝先。
这是父亲林孝先的私印!原主的记忆中,父亲对这枚印章珍爱异常,从不离身。它怎么会在这人手上?
“你父亲托我照顾你。”顾承舟终于给出了一个解释,尽管语气依旧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他知道你离家出走,心急如焚。但碍于颜面,不便亲自出面。所以,找到了我。”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却让林晚晴的心沉得更深。绕了一圈,她终究还是没能逃出父亲的掌控。
“所以,你是奉我父亲之命来‘抓’我回去的?”她冷笑着问,眼中的星光黯淡了几分。
“我的任务,是确保你的安全。”顾承舟纠正道,他收回印章,不容分说地扣住她的手腕。那熟悉的、带着薄茧的滚烫掌心再次贴上她的肌肤,力道沉稳,却不容挣脱。“至于回不回家,那是你和你父亲之间的事。但现在,你必须离开这里。”
他的手像一把铁钳,林晚晴挣扎了两下,只是徒劳。她明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的反抗毫无意义。更何况,她确实没有更好的去处。
顾承舟不再废话,拉着她便朝巷子外走去。经过那两个地痞时,他甚至连眼角都未曾斜视一下,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两堆垃圾。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街角。一名穿着便服的年轻男子见他们走来,立刻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恭敬地低头:“长官。”
林晚晴被半推半就地塞进了车里。车内空间宽敞,真皮座椅散发着高级皮革的味道,与她刚刚栖身的那个世界恍如隔世。顾承舟随即坐了进来,关上车门,将外界的喧嚣与肮脏彻底隔绝。
“去霞飞路的公寓。”他简短地命令道。
汽车平稳地启动,汇入夜上海的车流。林晚晴蜷缩在角落,与顾承舟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车内光线昏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
她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男人,先是以冷漠的姿态出现在混乱的游行现场,而后又两次从危险中救下她。他奉父亲之命而来,却又似乎并不打算将她强行送回林家。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口中的“长官”,又代表着他拥有怎样的身份和权力?
“你不用担心,”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顾承舟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那是一处安全的住所,不会有人打扰你。在你找到安身立命的方法之前,可以暂时住在那里。”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些。
林晚晴没有作声。她知道,这是一种施舍,一种她极力想要摆脱的、依附于人的状态。但现实是,她身无分文,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这份施舍,她此刻无法拒绝。
汽车最终停在一栋装修考究的法式公寓楼前。顾承舟领着她上了三楼,用钥匙打开了一间房门。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布置得简约而有品位。客厅、卧室、独立的盥洗室一应俱全,家具都是崭新的,空气中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木料清香。
“盥洗室里有新的洗漱用品。厨房里有一些简单的食物。桌上有两百块钱,算是你父亲预支给你的生活费。”顾承舟站在门口,像是在交代任务,言简意赅,“这几天安心住下,不要再到处乱跑。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会再来找你。”
说完,他将一把钥匙放在玄关的鞋柜上,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林晚晴叫住了他。
顾承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钱,我会还你的。或者说,还给我父亲。”她挺直了背脊,尽管接受了他的帮助,但她不能失去自己的尊严,“还有,谢谢你今晚救了我两次。”
顾承舟的目光在她倔强的脸上停留了两秒,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没有说“不用谢”,也没有说“好”,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便拉开门,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沉重的关门声,宣告着这个空间的暂时安宁。
林晚晴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许久才回过神来。她走到窗边,看着顾承舟的身影上车,然后汇入夜色,消失不见。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
这个男人像一个谜,强势地闯入她的生活,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却也为她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避风港。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晴没有再见到顾承舟。她利用这个难得安稳的环境,开始了她的创作。她没有忘记与钱总编的约定,要写一部连载小说。但写什么呢?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她不屑于写。光怪陆离的侦探小说?那似乎又隔了一层。
她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游行那天学生们义愤填膺的脸,浮现出巷子里地痞无赖的丑恶嘴脸,更浮现出原主记忆深处,那些在工厂里做工、面黄肌瘦的女伴的悲惨命运。
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故事。而最震撼人心的故事,往往来自于最底层的血与泪。
她要做的不只是一个小说家,她要成为这个时代的记录者,一个执笔者。她想起了自己那篇未能发表的《热血的价值》,想起了钱总编那句“为历史投石,必有回响”。
她决定了。她要写的,就是这个城市光鲜外表下,最深重的黑暗——那些在纱厂里被无情吞噬青春与生命的包身女工。
然而,仅凭记忆和想象是远远不够的。历史系研究生的严谨素养,让她无法容忍自己闭门造车。她必须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身去感受。
于是,在住进公寓的第三天清晨,林晚晴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换上行李包里最破旧的一件灰布旗袍,将头发梳成当时女工最常见的单辫,脸上故意抹了些灰,让自己看起来憔悴而土气。她揣着顾承舟留下的钱中的一小部分,离开了那间舒适安全的公寓,朝着沪西工业区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当一名女工。
经过一番打听和周折,她通过一个贪婪的工头,将自己“卖”进了日商开办的裕丰纱厂。交了十块钱的“介绍费”后,她被带进了那个传说中的“人间地狱”。
甫一踏入车间,巨大的轰鸣声便瞬间攫住了她的听觉,仿佛要将人的耳膜震碎。空气中弥漫着闷热、潮湿、混杂着机油味和浓重棉絮的浑浊气息,吸入肺里,呛得人阵阵咳嗽。上千台纺纱机如同贪婪的怪兽,不知疲倦地运转着,飞扬的棉絮像永不停歇的雪花,粘在每个人的头发上、眉毛上、汗湿的皮肤上。
女工们大多是和她年纪相仿,甚至更小的女孩。她们面色蜡黄,眼神麻木,在闷热和噪音中,像机器一样重复着接线头的单调动作。她们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稍有懈怠,监工的鞭子和辱骂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林晚晴被分配到了一个名叫“阿香”的女孩身边。阿香只有十五岁,从苏北农村被骗来上海,已经在这里做了两年。她的手指因为长期接线头而变得红肿变形,脸上毫无属于少女的鲜活,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
“新来的,手脚麻利点!看什么看!”一个拿着短棍的日本监工用生硬的中文冲她吼道。
林晚晴立刻低下头,学着阿香的样子,开始笨拙地工作。飞速旋转的纱锭看得她眼花缭乱,没一会儿,她的指尖就被粗糙的棉线磨破了,渗出血珠。
日子在炼狱般的劳作中一天天过去。白天,她是车间里沉默寡言的女工“阿秀”,忍受着饥饿、疲惫和非人的待遇,用一双来自后世的眼睛,冷静地观察和记录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监工对女工的肆意打骂、生了病被直接赶出工厂的女孩、为了几分钱加班费而彻夜不眠的母亲、还有那些只有七八岁,本该在学堂里读书,却在这里当“养成工”的童工……
每一幕,都像一把刀,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
夜晚,当同屋的女工们早已在疲惫中沉沉睡去时,林晚晴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在劣质的草纸上奋笔疾书。她将白日的所见所闻,将女工们的血泪与呻吟,将这个时代的罪恶与悲凉,全部倾注于笔端。
她的文字不再是旁观者的冷静评述,而是带着亲历者的体温与愤怒。她以一个名叫“阿禾”的虚构女工为主角,用白描的手法,细致入微地描绘了她从被骗进纱厂,到在非人的环境中挣扎求生的全过程。她写饥饿,写疲惫,写疾病,写绝望,更写那在绝望中偶尔闪现的、对一口饱饭、一个安稳觉的卑微渴望。
这篇连载小说的名字,她定为——《沪上纱影》。
半个月后,林晚晴借口家中有急事,用身上仅剩的钱“赎”回了自由身,离开了裕丰纱厂。她形容枯槁,瘦了一大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火焰。
她没有回顾承舟的公寓,而是直接去了《申报》馆。当她将那叠厚厚的、写满了字的草纸交到钱总编手上时,钱总编几乎没认出她来。
“晚晴?你……你这是怎么了?”他震惊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
“钱总编,我写好了。”林晚晴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我把它写出来了。”
钱总编带着满腹的疑惑,开始阅读那份手稿。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但这一次,气氛比上次更为凝重。钱总编的脸色随着纸页的翻动而不断变化,从最初的惊讶,到中途的愤怒,再到最后的沉痛。他的手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当他读完最后一页时,他摘下老花镜,用手背使劲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长叹一声:“这……这不是小说,这是血写的檄文啊!”
他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敬佩与担忧的复杂目光看着林晚晴:“孩子,你……你竟真的去了纱厂?”
林晚晴点了点头:“不去,就写不出她们的痛。”
钱总编沉默了良久,最终,他一拍桌子,眼神中闪烁着一个老报人的决绝与担当:“好!好一个‘不去,就写不出她们的痛’!这篇文章,我发!就算工部局找上门,就算报馆被封,我也要让全上海、全中国的人都看看,这十里洋场的繁华之下,究竟是怎样的白骨累累!”
他沉吟片刻,又道:“只是,林晚晴这个名字不能用了,林总编那里不好交代,对你也是一种危险。你需要一个笔名。”
林晚晴想了想,说出了那个早已在心中盘算好的名字:“就叫‘惊蛰’吧。取万物复苏,惊醒世人之意。”
“惊蛰……好,好一个惊蛰!”钱总编抚掌赞叹,“愿你的笔,能如春日惊雷,炸响在这沉沉死水之上!”
三天后,《申报》副刊的显要位置,开始连载一部署名“惊蛰”的小说——《沪上纱影》。
第一天,反响平平。人们对于一个新作者的社会写实小说,并未给予太多关注。
但从第二天起,当小说中关于女工们悲惨生活、监工虐待、童工境遇的细节被一一揭露时,舆论的浪潮开始汹涌。那些文字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血淋淋地剖开了上海光鲜的肌理,将底下腐烂生蛆的伤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市民们被震惊了。他们每日穿着的衣物,其背后竟是如此惨痛的代价。学生们义愤填膺,再次走上街头,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口号变成了“保障劳工权益,严惩黑心工厂”。知识界、文化界纷纷撰文讨论,“惊蛰”和《沪上纱影》成了全城最热门的话题。报纸一印出来就被抢购一空,无数读者写信到报社,询问“惊蛰”究竟是谁,并对小说中人物的命运表达了深切的同情与愤慨。
林晚晴以笔为刃的初衷,实现了。她如一道惊雷,真的炸响了上海滩。
然而,她搅动的,不仅仅是民众的情感,更是某些权贵的利益。
法租界,一栋戒备森严的公馆内。
一个身穿和服、面色阴鸷的日本商人,将一份《申报》狠狠地摔在地上,用日语怒吼道:“八嘎!这是谁写的?是谁在针对我的裕丰纱厂!给我查!把这个叫‘惊蛰’的混蛋给我揪出来!”
而在他对面,一个身穿高级丝绸长衫、戴着翡翠戒指的中国男人,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山口先生息怒。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写手而已,掀不起什么大浪。不过,他既然敢断您的财路,就是跟我们整个商会过不去。这件事,我来处理。”
此人,正是上海华商总会会长,同时也是多家纱厂、面粉厂的幕后大股东——杜月笙的门生,虞宏志。
与此同时,国民革命军驻沪办事处。
顾承舟处理完一份紧急军务电报,随手拿起了副官放在桌上的《申报》。他的目光本意是扫过头版的军政要闻,却被副刊上那个醒目的标题——《沪上纱影》所吸引。
他读了几段,眉头便锁了起来。这犀利冷静而又饱含情感的笔触,这字里行间燃烧的、不肯屈服的火焰,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当他看到作者的笔名时,瞳孔猛地一缩。
惊蛰。
他想起那个在学生游行中质问他的女孩,想起她在巷子里倔强对峙的眼神,想起她说“钱我会还你的”那份宁折不弯的傲气。
除了她,还会有谁?
他继续往下读,当看到小说中对纱厂环境的描写,细致到连监工的口头禅都一模一样时,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他的呼吸陡然一滞,握着报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她竟然真的去了纱厂!
副官陈立在一旁,见他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长官,怎么了?这篇小说……有什么问题吗?”
顾承舟没有回答,他将报纸翻到刊登着工商新闻的那一版,目光迅速锁定了一条消息:裕丰纱厂日方代表山口信夫,与华商总会会长虞宏志会晤,商讨应对“恶意中伤”之事宜。
虞宏志……
顾承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同结了一层寒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虞宏志是个怎样心狠手辣的角色,也知道他和日本人之间有着怎样肮脏的利益勾结。
林晚晴这一笔,捅的不是马蜂窝,而是悬崖边的蛇窟。那些被触怒的毒蛇,会用最阴狠的方式,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备车。”顾承舟猛地站起身,将报纸揉成一团,声音冷得掉渣,“去霞飞路的公寓。”
他必须在她被那些人找到之前,先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