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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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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报》馆是一栋庄重巍峨的西式建筑,青灰色的砖墙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门口的铜牌被擦拭得锃亮,映出林晚晴略显苍白但目光灼灼的脸。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旋转门,一股混杂着油墨、纸张与淡淡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厅里人声鼎沸,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打字机清脆的敲击声连成一片,仿佛一曲激昂而忙碌的交响乐。穿着长衫的记者行色匆匆,夹着文件穿梭于各个办公室之间;年轻的校对员戴着袖套,在堆积如山的稿件前埋头苦干。这里是信息汇聚的风暴中心,是思想交锋的前沿阵地。置身其中,林晚晴感到自己那颗因穿越而来始终悬浮不安的心,终于找到了些许踏实的归属感。
她走到前台,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神情倨傲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整理报纸,对她的到来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先生,您好,我想投稿。”林晚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
男人终于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投稿?”他拖长了音调,嘴角撇出一丝讥讽,“小姑娘,我们《申报》的副刊可不是给女学生练笔的地方。情情爱爱、风花雪月的文章,出门左转,霞飞路上的小报馆或许会收。”
这番话语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林晚晴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她知道,在这个时代,女性想要在公共领域发出自己的声音,何其艰难。但她不是那个会因羞辱而退缩的旧时代闺秀。
她不卑不亢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将手中那份刚刚在路上借着店铺灯光草草写就的稿纸递了过去,稿纸因紧握而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和些许潮意。“先生,我写的不是风花雪月。”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写的是今天下午在汉口路发生的一切。我写的是学生的血,是巡捕的棍,是同胞的呐喊与麻木。我把它命名为——《热血的价值》。”
“热血的价值?”男人脸上的讥讽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几页薄薄的稿纸。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小陈,让她进来吧。”
林晚晴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五十、身穿灰色中山装、气质儒雅的长者正从一间挂着“编辑部”牌子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头发已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目光平和而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
被称作小陈的前台男人立刻恭敬地站直了身子:“钱总编,这……”
“我听见了。”钱总编没有理会他,而是将目光投向林晚晴,眼中带着一丝赞许与好奇,“小姑娘,有胆识。进来谈谈吧。”
林晚晴心中一喜,连忙跟随着钱总编走进了那间弥漫着书香与墨香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堆满了书籍和报纸,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文房四宝与西式钢笔并排而放,彰显着主人学贯中西的背景。
“坐吧。”钱总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为她倒了一杯热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晚晴。”
“林晚晴……”钱总编咀嚼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时报》林孝先总编的千金?”
林晚晴的心猛地一沉。她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这么快就被识破。她离家出走,正是为了反抗父亲,此刻却又不得不借着父亲的名头,这让她感到一阵屈辱。“是……但我今天来,只代表我自己,一个普通的上海市民。”
钱总编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恶意,只有了然。“我与你父亲有过几面之缘,他是个固执的旧派报人。你能写出《热血的价值》这样的题目,看来是青出于蓝了。”他拿起林晚晴的稿子,戴上老花镜,仔细阅读起来。
林晚晴紧张地绞着手指,心跳如鼓。这篇短文,是她用后世的视角与史学功底,结合刚刚亲历的冲击写成的。它不仅记录了事件的经过,更在字里行间注入了对“匹夫之勇”的辩证思考——她反驳了顾承舟那种居高临下的论调,承认了学生行动的局限性,但更强调了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牺牲精神,对于唤醒民族魂魄的重大意义。她称之为“为历史投石,必有回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只剩下钱总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最后,他放下稿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林晚晴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艳与欣赏。
“好一个‘为历史投石,必有回响’!”他赞叹道,“文笔犀利,观点独到,既有现场的冲击力,又有冷静的思辨。不像出自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子之手。晚晴,你让我刮目相看。”
得到肯定的林晚晴,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认可。
“钱总编,那这篇文章……”
“文章很好,但……不能用。”钱总编的下一句话,却又将她打入谷底。
“为什么?”林晚晴急切地问。
钱总编叹了口气,指着窗外法租界的万家灯火,神情变得凝重:“你看到了吗?这里是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却也是一个被外国人掌控的地方。《申报》虽有风骨,却也要在夹缝中求生存。你这篇文章,矛头直指法租界巡捕,言辞太过激烈。一旦刊登,工部局必然会向我们施压,轻则警告罚款,重则……可能面临停刊的风险。为了报社上下数百口人的生计,这个险,我不敢冒。”
林晚晴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她明白了,这才是现实。理想的呐喊,终究要被现实的枷锁所束缚。
看到她失落的神情,钱总编于心不忍,话锋一转:“不过,你的才华不应被埋没。这样吧,时评不能发,但你可以试试写些别的东西。比如连载小说?最近从西洋翻译过来的侦探小说很受欢迎,或者以当下社会为背景的言情故事,只要写得好,同样能启迪民智,稿酬也足以让你在上海安身立命。”
连载小说?林晚晴的眼睛倏地亮了。她脑子里装着的,可是后世无数经过市场检验的经典故事!无论是悬疑、言情还是社会写实,她信手拈来。这确实是一条绝佳的出路。
“谢谢您,钱总编!我愿意尝试!”
“好。”钱总编欣慰地点点头,“你先回去构思一下,写个开头和故事大纲给我。如果合适,我可以在副刊给你开一个专栏。至于这篇《热血的价值》……”他将稿纸小心地折好,放进一个信封,递还给她,“虽然不能发表,但它是一份珍贵的记录。收好它,孩子。总有一天,当这个国家真正站起来的时候,它会比任何文章都更有价值。”
林晚晴郑重地接过信封,如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承诺。她向钱总编深深鞠了一躬,带着一线生机与新的方向,离开了《申报》馆。
夜色已深,街道上的行人稀疏了许多。冷风吹来,让她滚烫的头脑冷静下来。虽然找到了出路,但稿酬要等到小说刊发之后,眼下的困境依然没有解决。她摸了摸钱袋里那几枚可怜的银元,苦笑了一下,加快脚步向那家廉价旅馆走去。
旅馆位于法租界与华界交界处的一条昏暗小巷里,这里龙蛇混杂,治安混乱。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潮湿的霉味就越重,还夹杂着劣质水粉和鸦片的甜腻气息。几个流里流气的地痞无赖斜倚在墙角,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林晚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手提包,低着头匆匆走过。就在她即将拐进旅馆所在的那条更窄的巷子时,两个身影突然从暗处闪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小妹妹,这么晚了,一个人去哪儿啊?”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嘴里喷出难闻的酒气。
“要不要哥哥们送你一程?”另一个瘦高个嘿嘿笑着,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胳膊。
林晚晴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连连后退,后背却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你们要干什么?滚开!”她厉声喝道,但颤抖的声音暴露了她的恐惧。
“哟,还是个辣妹子!”横肉男笑得更欢了,“哥哥就喜欢辣的!”他说着,便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林晚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难道她刚有了一线生机,就要殒命于此?
然而,预想中的侵犯没有到来。她只听到两声短促而沉闷的击打声,以及一声压抑的痛哼。
她惊疑地睁开眼,只见那两个地痞已经倒在了地上,一个抱着手腕哀嚎,另一个捂着肚子蜷缩成了虾米。
而在他们面前,背对着灯光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那身熟悉的深灰色军装,那笔挺如松的站姿,以及那股无需言语便足以震慑全场的冷冽气场——是他!那个在白日里救了她一次的神秘军官,顾承舟。
他似乎是从巷子的另一头走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随手掸掉了两只恼人的苍蝇。他甚至没有看地上的流氓一眼,深邃的目光径直落在林晚晴惊魂未定的脸上。
巷口的孤灯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的出现,犹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所有的肮脏与危险都隔绝在外。
林晚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震惊、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在她心中交织翻涌。一天之内,被同一个人救了两次。这究竟是怎样的巧合?
顾承舟迈开长腿,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居高临下的姿态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没有问她有没有事,而是用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审视着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林小姐,”他缓缓开口,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看来,你很擅长把自己置于险境。”
这句诘问,瞬间将林晚晴从得救的恍惚中拉回现实。她想起他白天说的“匹夫之勇”,心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冒了出来。“我只是……回我住的地方。”她小声反驳,底气却不那么足。
“住的地方?”顾承舟的视线扫过她身后那栋破败阴暗的旅馆,眉头皱得更紧了,“林孝先总编的千金,就住在这种地方?”
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林晚晴心中警铃大作,她戒备地看着他:“你调查我?”
顾承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向前又逼近了一步。他身上清冽的皂角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硝烟味,强势地侵入她的呼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情绪复杂难辨,有不耐,有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这里不安全。”他用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说道,“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