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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民国十五年,上海。

      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廉价香皂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林晚晴在一阵尖锐的头痛中醒来,宿醉般的混沌感攫住了她的整个大脑。她撑着身子坐起,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逼仄的旅店房间,陈旧的木质家具上积着一层薄灰,墙纸的边角已经泛黄卷曲。窗外,并非她所熟悉的钢筋水泥森林与午夜霓虹,而是连绵的、覆盖着青黛色瓦片的屋顶,以及远处外滩隐约可见的西洋钟楼轮廓。空气中回荡着黄包车夫的吆喝、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报童清脆又带着几分沙哑的叫卖声:“《申报》!《申报》!北伐军连克汀泗桥,吴佩孚败走武昌城!”

      北伐军……吴佩孚……

      这些只在历史课本上出现过的名词,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晚晴的神经上。她踉跄着扑到那面蒙尘的穿衣镜前,镜中映出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这张脸与她二十一世纪的面容有七分相似,同样的杏眼,挺直的鼻梁。陌生,则在于那份未经世事的青涩与柔弱。脸色苍白,下巴尖得过分,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显得惊惶而无助。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竹布旗袍,款式简单,却也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身形。

      这不是她。她是在档案馆查阅民国旧报纸时,因突发性心梗而失去意识的现代历史系研究生,林晚晴。

      就在这时,另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洪流汹涌而至,与她自身的记忆猛烈地冲撞、交融。

      这个身体的原主,也叫林晚晴。上海《时报》总编林孝先的独女,年方十九。自幼丧母,在父亲的严苛管教与新式学堂的教育中长大,思想早已挣脱了闺阁的束缚。然而,林孝先为了攀附军政势力,巩固报社地位,竟将她许配给财政次长家的纨绔公子。

      原主性情刚烈,宁死不从。在与父亲激烈争吵后,她带着身上仅有的一点私房钱,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住进了这家位于法租界边缘、三教九流混杂的廉价旅馆。两天来,她水米未进,只在悔恨、恐惧与对未来的绝望中反复煎熬,最终心力交瘁,香消玉殒。

      而她,来自近百年后的林晚晴,恰在此时占据了这具年轻的身体。

      “原来如此……”林晚晴低声喃语,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她抚上自己冰凉的脸颊,镜中的少女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从今天起,她就是这个林晚晴了。

      窗外的喧嚣仿佛被无限放大,那是一个风云激荡、英雄与枭雄并起、理想与炮火交织的时代。国共首次合作,北伐的号角已经吹响,整个中华大地都在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剧变。而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身无分文,孤立无援,被抛在了这历史洪流的中心——上海。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但仅仅几秒后,一股更为强烈的、属于现代灵魂的坚韧与不屈,便将这恐惧驱散。她经历过更残酷的竞争,见识过更复杂的人心。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活下去。”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道,眼神从最初的迷茫,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任何人都精彩。”

      她检查了一下原主留下的那个小小的手提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本泰戈尔的诗集,以及一个绣着兰花的钱袋。打开钱袋,里面仅剩下几枚叮当作响的铜元和一张五元面额的法币。

      这点钱,连付清拖欠的房费都不够。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作为一名报纸总编之女,又在新式学堂接受过良好教育,写稿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更何况,她脑中装着的,是整整一百年的历史进程与文学瑰宝。在这个信息闭塞、思想亟待启蒙的年代,知识,就是她最宝贵的财富。

      打定主意,林晚晴换上包里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素色棉布旗袍,将长发梳理整齐,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通往未知世界的房门。

      走在法租界的街道上,林晚晴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老电影片场的异乡人。高大的梧桐投下斑驳的光影,西装革履的洋人与长衫马褂的国人擦肩而过。穿着暴露的舞女画着浓妆,咯咯笑着挽着外国水兵的手臂走进酒吧;另一边,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提着菜篮,怯生生地避让着飞驰而过的黑色轿车。繁华与落后,优雅与肮脏,光明与黑暗,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地共存在这片被称作“十里洋场”的土地上。

      她凭着记忆中对上海报业的了解,朝着《申报》馆的方向走去。《申报》作为此时中国发行时间最久、影响最大的报纸,稿费优渥,且相对开明,或许愿意接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的投稿。

      就在她穿过一条马路,即将拐入汉口路时,前方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一阵阵激昂的口号声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般传来。

      “打倒帝国主义!”

      “收回租界,还我主权!”

      “严惩枪杀同胞之凶手!”

      林晚晴心中一凛,只见数百名身穿蓝布学生装的青年男女举着横幅,从街道的另一头涌来。他们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热血与无畏的愤怒,手中的传单如雪片般洒向驻足观望的市民。这是一场学生示威游行。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这不再是历史书上冰冷的文字记述,而是活生生的、发生在她眼前的历史场景。那些年轻的面孔,那种为国为民奔走呼号的赤诚,瞬间点燃了她血液中潜藏的热情。

      然而,理想的激情很快便撞上了现实的坚冰。

      一阵刺耳的警哨声划破长空,一队队头戴钢盔、手持长棍的巡捕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领头的几个法国巡官满脸傲慢与不耐。他们用警棍粗暴地驱散着人群,试图将游行队伍冲散。

      学生们毫不退缩,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筑成一道人墙,用血肉之躯对抗着武装到牙齿的暴力机器。

      “同胞们,不要怕!我们是为国家争主权,为民族争尊严!”一个站在前排的男生高声呼喊,话音未落,一记警棍便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鲜血瞬间顺着额角流下,那男生身体晃了晃,却依旧挺直了脊梁。

      林晚晴的瞳孔猛地一缩。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躲开,这混乱的场面随时可能波及自身。但眼看着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甚至更小的学生们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而流血,她脚下像是生了根,无论如何也迈不开逃离的步子。

      混乱在加剧。警棍如雨点般落下,学生的防线开始松动,惨叫声、哭喊声与怒骂声交织在一起。一个瘦弱的女学生被巡捕推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踩踏,林晚晴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扶起,用力推向人群外围:“快走!”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名身材高大的巡捕注意到了她,狞笑着举起了手中的警棍。林晚晴心中一紧,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她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哼”,随即手腕一紧,一股强大而沉稳的力量将她向后猛地一拽,让她跌进一个坚实而冰冷的怀抱。

      林晚晴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布料,上面别着一枚精致的金属领章。她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与威压,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周身的气场却沉稳得令人心悸。他的手还扣在她的手腕上,虎口处有层薄茧,掌心滚烫,与他冰冷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不要命了?”他开口,声音低沉磁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林晚晴一时怔住,不知是因为他刚才的出手相救,还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强大的压迫感。

      来人是顾承舟,身着国民革命军的军官制服,是北伐军某部高级将领的副官。他今日来此,本是奉命与法租界工部局进行秘密接洽,商讨北伐军进入上海后的事宜,却不料恰好撞上这场愈演愈烈的冲突。

      顾承舟的目光在林晚晴惊魂未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望向混乱的中心。他的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学生鲁莽的无奈,更有对巡捕暴行的厌恶。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马上离开。”他松开手,语气依旧冰冷,却不容拒绝。

      林晚晴被他那股居高临下的气势激起了一丝逆反心理,尤其是在看到不远处一个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后,她脱口而出:“他们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意愿!你们这些当兵的,不是应该保护国民吗?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外国人欺负!”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个现代人对“军人”二字的天职认知,以及对眼前不公的愤慨。

      顾承舟闻言,再次将视线转向她。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与诧异。在这乱世,女子大多避世自保,像她这样敢于当面质问军官的,实属罕见。她的眼睛很亮,像淬了火的星辰,燃烧着不屈的光。

      “保护国民,不是用这种毫无意义的牺牲。”他冷冷地回答,“匹夫之勇,除了流血,改变不了任何事。”

      说完,他不再理会林晚晴,而是对身边几名同样身着军装的随行人员沉声下令:“陈副官,去跟法方交涉,让他们约束手下。再派两个人,把受伤的学生送到同仁医院。记住,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

      “是,长官!”几人立刻领命而去。

      顾承舟的命令清晰、果断,条理分明。他并非如他所言那般冷漠,只是他的方式,不是冲动的热血,而是冷静的部署。

      林晚晴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局面,心中五味杂陈。她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在绝对的武力面前,赤手空拳的抗议确实显得苍白无力。但她无法认同他话语中那种对热血与理想的轻蔑。

      此时,巡捕的行动因为顾承舟下属的介入而有所收敛,开始驱散人群,而不是一味地殴打。混乱的场面渐渐得到控制。

      顾承舟最后看了林晚晴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警告她不要再惹麻烦。然后,他便转身,带着剩下的人,迅速融入街角的人流,消失不见。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般,只留下手腕上那残存的、灼人的温度。

      林晚晴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的传单和斑斑血迹,心情久久无法平复。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与那个神秘军官的短暂交锋,让她对这个时代有了更深刻、更残酷的认识。

      这里,家国飘摇,山河破碎。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连,无人能够置身事外。她原以为,自己要做的只是求得生存,但此刻,一种更宏大的、更滚烫的情感在胸中萌发。

      她不仅仅是一个穿越者,一个旁观者。她现在是林晚晴,一个生活在民国十五年的中国青年。她不能再用后世的眼光去审视历史,她必须投身其中,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苦难的民族做些什么。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不远处的《申报》馆大楼。那栋庄重的西式建筑,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一座灯塔。

      她要拿起笔,将今天看到的一切写下来,将学生们的呐喊、巡捕的暴行、民众的麻木,以及那个冰冷军官的复杂身影,都记录下来。她要用文字作武器,去唤醒更多的人,去记录这个时代的阵痛与希望。

      这,将是她在这个时代的第一声啼哭。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那条见证了热血与冲突的街道上。林晚晴挺直了背脊,眼神中的怯懦与迷茫已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她迈开脚步,稳稳地走向那座象征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殿堂。

      她的故事,这个时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她与顾承舟的命运,也如两条看似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这一天的上海街头,因一场时代的风暴,产生了第一个微小却注定深刻的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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