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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冰秤与热灰 ...

  •   陈向律师事务所那扇刺目的玻璃旋转门在身后合拢,仿佛隔绝了所有温度。

      “他只认他的规则和委托人。”沈嫣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冰,依旧犀利。

      吕清锋没有立刻回答,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回望身后那扇旋转玻璃门,似乎想看清里面那个身影——那个曾经与他们一起讨论过“程序正义与实质正义如何平衡”的好友陈向,如今只剩下冰冷的逻辑和契约外壳。
      “他变了…”吕清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下咽的苦涩和失望,“抑或,他是我们从未真正了解的诉棍。”

      沈嫣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这算是一个无声的安慰:“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先处理眼前的事。王大娘的情绪不稳定,周达勇的案子……庭审在即了。”

      回到南坪派出所,调解室里的王大娘像一尊凝固的、充满怨恨的雕塑。得知沟通彻底失败,她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死寂般的绝望。她不再哭喊,只是喃喃低语,反复念叨着儿子的名字和“太欺负人了”。这份沉默的绝望,比之前的哭闹更让人揪心。吕清锋和沈嫣安排了社区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轮流看护、安抚,并联系了法律援助中心。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也不过是爱莫能助。

      沱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庄严的国徽高悬,让人感到气氛非常肃穆。旁听席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除了神情麻木的王大娘和两个社区工作人员,便是赵德奎派来的公司职员,以及几个闻风而来的记者。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审判长宣布开庭。被告人周达勇被法警带上法庭。短短数日,他仿佛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囚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不敢看旁听席上的母亲,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身体微微发抖。

      公诉人宣读完起诉书,指控周达勇故意毁坏财物,数额巨大,情节严重。证据链清晰完整:现场照片、监控录像(清晰地拍下了周达勇持砖猛砸奔驰车的全过程)、赵德奎的陈述、购车发票、损失金额高达四十八万余元的鉴定报告。

      轮到辩护律师发言。法庭指派的援助律师显然压力巨大,他试图强调周达勇系因家庭矛盾、妻子疑似出轨而一时激愤犯罪,主观恶性并非极深;强调其认罪悔罪态度好,系初犯偶犯;强调其家庭极度困难,老母重病无人照料。他恳请法庭考虑这些因素,从轻处罚,适用缓刑。

      然而,当苏洁代表被害人赵德奎一方起身发言时,法庭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西装套裙,面容俏丽冷峻。
      “审判长,审判员,”苏洁的目光扫过审判席,带着职业性的锐利,“我方完全认同公诉机关对犯罪事实的认定。被告人周达勇的行为,主观上并非‘一时激愤’。现有证据表明,案发前数日,被告人与妻子多次发生激烈争吵,并曾扬言要找赵德奎先生‘算账’。案发当日,被告携带砖块,有目的性地前往顺发劳务公司所在地,针对性地实施毁坏行为。这充分证明了其行为的预谋性和明确的目的性。”

      她拿起一份文件:“这是被告人妻子(已离家出走)在警方初期的询问笔录,其中提到,案发前被告人曾多次跟踪她,并翻看其手机,表现出强烈的猜忌和控制欲。其犯罪动机的形成,并非单纯的‘家庭矛盾’,而是长期偏执心理积累的结果。”

      接着,她将矛头直指损失金额和社会危害性:“经权威机构鉴定,被毁车辆损失价值高达人民币四十八万六千元整,远超‘数额巨大’的法定标准。该车辆系被害人赵德奎先生日常使用的商务座驾,其毁坏不仅造成重大财产损失,更严重影响了被害人的正常商务活动和个人声誉。被告人选择在光天化日、人流密集的公司门口实施犯罪,手段极其粗暴,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其行为,是对法律尊严和社会秩序的公然挑衅!”

      她微微停顿,目光转向旁听席上面如死灰的王大娘,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纯粹的职业审视:“至于被告人的家庭困难,值得同情。但法律的天平,衡量的是行为的性质、后果和应承担的责任,而非贫困本身。贫困,绝不能成为肆意践踏他人合法权益的挡箭牌和减罪符。法律的平等原则,既要求保护弱者,也要求严惩犯罪,维护每一个守法公民的安全感。以‘情’代‘法’,只会模糊是非界限,最终损害的是整个社会的公平正义基础。”

      苏洁的发言逻辑严密,证据扎实,气势逼人。她完全避开了赵德奎可能存在的生活作风问题,将焦点牢牢锁定在周达勇行为的违法后果上,将辩护律师提出的“情有可原”因素驳斥得体无完肤。援助律师在她的攻势下,显得苍白无力。

      援助律师咽了一下口水,说道:“审判长,我插一句。”

      审判长:“可以,请说。”

      “我只强调一点,我的当事人周达勇犯罪是事出有因,原告也有错在先。被告陈述原告与其妻长期存在不正当关系,被告是出于义愤才实施的过激行为。”辩护律师呈上周达勇妻子与赵德奎的通话记录和微信聊天记录。

      “什么叫有错在先?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原告与被告妻子有不正当关系,那也是道德问题,不能成为犯罪的借口。”

      法庭辩论结束。周达勇在做最后陈述时,只是反复嗫嚅着“我对不起妈妈”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已彻底崩溃。

      短暂的休庭后,审判长当庭宣判:“被告人周达勇犯故意毁坏财物罪,数额巨大,情节严重……判处有期徒刑四年!”法槌落下,声音清脆而冰冷,如同最终的判决。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划破了法庭的死寂。王大娘猛地从旁听席上站起,干枯的手指死死抓住前排椅背,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审判席,又猛地转向苏洁,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你们害我儿子!你们不得好死!四年……四年啊!我儿……我的儿啊!”她身体剧烈摇晃,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在社区工作人员慌忙搀扶下,才没有倒下。她死死盯着苏洁,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头里。

      周达勇则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被法警架住,眼神彻底空洞,仿佛灵魂已经先于身体死去。

      沈嫣坐在公诉人旁边的辅助席位,眉头紧锁。这个结果在她的预判之内,甚至某种程度上是现有证据和法律框架下的“正确”判决。但当冰冷的法条与王大娘那撕心裂肺的绝望碰撞在一起时,她依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窒息感。

      吕清锋站在法庭角落,作为最初经办此案的民警被允许旁听。他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目睹了苏洁如何在法律框架内精准地“执行”陈向的意志,将周达勇钉死在刑罚上。王大娘那声泣血的哭嚎,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当他的目光与苏洁短暂交汇时,对方眼中只有职业化的平静,甚至一丝完成任务的笃定。这目光,让他想起了陈向。

      法院门口,聚集了一些闻讯赶来的媒体。苏洁在律所助理和保安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向停在一旁的黑色轿车,对记者的追问置若罔闻。闪光灯在她精致的侧脸上跳动。

      沈嫣和吕清锋陪着几乎虚脱的王大娘走出来。老人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眼神涣散,嘴里只是无意识地念叨着:“四年…四年…我的儿…” 社区工作人员和法援律师低声安慰着,但话语显得如此苍白。

      吕清锋深吸一口气,东河带着工业气息的潮湿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驱散胸中的郁结。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陈向那张冰冷而理性的脸,苏洁在法庭上无懈可击的辩词,王大娘绝望的哭嚎,周达勇空洞的眼神……这一切在他脑海中翻滚、碰撞。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法律这张网,既能兜住公正,也能勒死希望,而操控这张网的手,有时是非情非理。

      就在他准备护送王大娘上车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市局刑侦支队内勤的通知:“吕清□□,请于下周一上午9点,到市局刑侦支队一大队报到。调令已下达。”

      调令来了。他终于要离开基层派出所,进入梦寐以求的刑侦一线。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时刻,但此刻,吕清锋看着身边绝望的老人,看着法院门口那尚未散去的阴霾,心头却沉甸甸的,没有丝毫喜悦。他即将踏入的,似乎并非单纯的正义战场,而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幽暗的漩涡边缘。

      他最后望了一眼陈向律师事务所所在的方向,眼神复杂。

      吕清锋收回目光,搀扶着泣不成声的王大娘坐进警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驶离了这座刚刚宣判了一个小人物四年刑期的冰冷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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