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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千千阙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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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认为,像我这样一个荷尔蒙旺盛的女人,整个人生中只和初恋有过一次床事,是非常可惜的。
早知道我年纪轻轻就会患上不治之症,我一定会多交几个身体素质不错的男友。
家里条件本来不错,但现在积蓄花光,妈妈已经变卖所有家当,只为送我来香港最好的私立医院治疗。
与我已经相熟的护士姑娘总安慰我:“振作起来!早点出院去行使你性的权力呀!”
出院再行使,是不太能等到了——
我现在就要。
表现为病房熄灯之后疯狂地看某文,做梦都是……
梦境能够逃避现实,让我愉悦。
但第二天一早,护士的大针管就会狠狠地扎进我的手臂。
然后再狠狠地从我的身体里抽出一大管子血。恍惚间,我都能看见血液在缓缓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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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掉光了头发,脸颊凹陷,双眼凸出,宽阔的病号服底下只剩一具骨瘦如柴的躯体。
看起来如此骇人的我,别说跟男人睡觉,谁见到我都得被吓跑。
妈妈尊重并理解我的需求,有一天下午她出院一趟,给我带了一张大幅海报回来。
质感有点像乡村自建房的客厅里贴上的那种明星古早写真。
妈妈把海报展开,我看着觉得有些眼熟:“他是……”
“他是许崖民!”妈妈一脸得意,“妈妈年轻时候的偶像哟。”
难为她跑了一个下午才找到这么一张复古海报。
没生病之前,我还是个传媒人。也知道那时候的香港演艺圈群星璀璨,最难得是审美在线,不同于现今流水线加工出的明星脸,女星男星都是惊艳绝色,各有特点。
而海报上的男人,一身白色西装,身材硬朗,脸型宽阔。他的气质矜贵,用一双温和又忧郁的眼睛,透过画报牢牢盯住你……
这天我忽然很疲倦,早早入睡。
梦中,我恍惚觉得身体被什么缠绑起来,耳边还能听见一声咒骂。
“动什么啊,衰女,阿爸送你去享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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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我躺在欧式风格的卧室里。
屋里只开了一盏微暗的床头灯。
借着光,我看见自己的四肢被黑色胶带层层缠绕,身上只穿了一件半遮半掩的睡裙。
这副身体显然不是我的,血液流动,脉搏有力,红润饱满。
有人开门走进房间。
他看见我,并不惊讶,显然有人已提前知会过。目光交汇不到几秒,床头的老式固话突然响起,他在床边坐下,拿起听筒。
“D哥,我到家了。嗯,我看见她了。多谢D哥。”
他挂断电话,抬手撕掉我嘴上的胶布。
我一脸懵地看着他,一动不敢动。
“你阿爸把你卖进和义,D哥又把你送给我,其实我不想要,等天亮了,你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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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许崖民比那张画报上更好看。
他真不愧被媒体戏称为贵公子气质,眉眼锋利,却只流露出正经谦和的神情。
当他俯身为我扯掉手脚上的胶带时,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我的肌肤,我忽地一阵寒颤。
他回头看我。
我闻到自己身上妖艳的香水味,同他房中的冷淡的熏香交织在一起。
他看起来那么规矩,言行举止也是如此有礼——
那在床上会怎么样呢?会有反差吗,会强势吗,会被□□控制头脑以至在狠狠冲撞时在我耳边低声一遍遍骂脏话吗?
好想看啊。
这副身体与我相处得融洽,我拉住他的衣角,抬头一瞬眼中已可怜兮兮地蓄起泪,轻声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听见我说普通话,一怔:“大陆人来的?”
我点点头,来香港住了大半年的院,能听懂大部分粤语,但不会说。
他后退一步,拉开与我的距离。
“你叫什么名字?”他讲普通话,不像其他港星那样别扭蹩脚,反而口齿清晰,纯正有力。
我答:“黎千阙。”
“黎千阙?”他嘴角勾起冷淡的笑意,“那首《千千阙歌》去年拿到金曲奖,你去年改的名字?”
出生那年,陈慧娴一首《千千阙歌》火遍港岛大陆,妈妈才由此给我取的名,黎千阙。
因此,我的这场梦的时间设定,是1990年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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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大佬送给许崖民的礼物,在九十年代□□无法无天的香港,他不敢不收。
但他显然不愿与我同床,要我天明就走。
他除下白色西装,床头电话又响起,他抬手要我噤声,电话是友人打来,他们聊天时,许崖民随口说起他今天去公司拍了公式照。
我随即意识到,我看到的那张海报,就是在他现在刚拍下的。
他不准我讲话。
我却不乖巧地坐直身子,就要开口。
他手快,用手堵住了我的嘴巴。
嘴上还在语气轻松地同友人吹水,目光却骤然变得阴鸷,严厉地警告着我。
我软下身子,不再闹。只是张开嘴,用舌尖舔了舔他的掌心。
他紧蹙的眉松开,缓缓看向我——
下一秒直接挂了电话。
“黎小姐,我还以为你是被迫,看来我又用错善心了。”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说着就拿过西装外套,要走。
“你今晚可以留在这儿,但明天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站起身,从身后一把抱住他。
一晃眼,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和没有生病之前的我,竟一模一样。
代入感很强。
这他妈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春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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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握机会,我的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窄瘦而结实的腰肢。
脸颊同上半身的丰盈一样,一下下,蹭着他的后背。
我在心中乞求自己立马获得惹人垂怜的哭腔。
然后开口,真就是那般可怜的腔调。
“不要走,我好害怕,今晚你可以陪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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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崖民一只只掰开我的手,把我扔到一边。
烦躁到摔门,走之前还骂我是癫婆。
我以为不过是我梦里的NPC在欲擒故纵。
但直至天亮,许崖民家里的菲佣来敲门,扔给我一件毛衣和一件洗到发白的牛仔裤,让我马上走。
两个小时后我走在陌生的街头,看见满大街穿皮草涂红唇的复古女郎,在秒满载叮叮车从拥挤的香港街头驶过,邓丽君的一句“任时光匆匆流去……”不知从哪个商场传出。
我意识到,这不是梦。
站在镜子前,我看见一副久违的、健康的躯体。
我拥有再次新生的机会,却是在人生地不熟的,1990年的香港。
按理说我应该想办法回家,去找此时正在带娃的我妈,告诉她在丈夫出轨之前离婚,最好把孩子也扔了,不然二十多年后她的病会彻底拖垮你……
可是我身无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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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茶餐厅打工挣钱,本来一直说英文,但由于有一次传菜时一句“我草好烫”脱口而出,最终被店员发现我其实是说国语的大陆人。
于是我就成了他们嘴里的“北姑”。
由大陆来,南下到香港做鸡的女人。
“北姑同自己取名叫‘千阙’喔!”嗤笑声不绝如缕。
然后,我就抄起酒瓶子把人给砸了,血珠都溅到我脸上来——
趁他们呆住,我转身就跑。
跑了很久都跑不出下着细雨,塞满了红红绿绿灯牌的油麻地。
几个厨师拿着菜刀追上来,旁边路人见怪不怪地躲开,我也求救无门。
一阵撕扯我耳膜的引擎声在深夜十一点的街口拉响。
湿漉漉的黑色机车在我面前甩了个利落的漂移,我本来张嘴就想骂人,但他朝我伸手:“上车。”
他带着头盔,看不清五官。
我却听清了他的嗓音。
我伸出手,被他拽上后座,摩托瞬时就飞了出去。在狂躁的油门轰鸣里,我将脸颊紧贴在他冰冷的皮衣上,躲避迎面呼啸而来的寒风。
魂魄追赶□□的一晚,我的双手紧紧缠住他的腰。
心想,怪不得。
怪不得来茶餐厅吃饭的学生妹和师奶们对许崖民的评价都很高。
学生妹用赞美词汇夸他。
师奶用黄色笑话意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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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在许崖民身后回到他的别墅,他没说什么。
深夜,他冲过澡,下楼时见到我,目光掠过:“你怎么还没走?”
“我没地方去……”一改之前的轻佻之态,我学乖,扮文静,连说话都变细声。
他抬手从皮夹里拿了几张上海汇丰发行的伍拾元给我:“走吧。”
我心下一横,立马跪地,乞求这位心善的大明星收留我。
“许先生,求您收留我,我会做饭,会打扫卫生,会把您的地毯刷得干干净净。我可以讲英文讲日文,也可以学讲香港话的。”
他是毫不在乎我下跪的,兀自倒了杯酒,绕过我,往沙发上一坐:“我家里佣人够了。”
“您给我个机会,我会做得很好的……”
窗外一个炸雷,我脑海中灵光一闪,上前拉住他的衣角。
眨巴眨巴眼,笑嘻嘻地说。
“你肚唔读肚饿啊?不如我煮碗面俾你食啊。”
他面不改色,垂下目光看我。那样冷淡的、审视的目光,不至让我发憷。
只是让我发热。
媒体说他谦逊温和,那一定是人设。
真正的许崖民,应当是一个用他那种平静又克制的眼神就能轻易勾起女性情欲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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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崖民不吃我做的饭,我装可怜说我自己饿了,求他把我厨房借我。
我吃得慢,面条出锅不到三分钟——
许崖民说:“分我一口。”
“好的!”我赶紧跑回厨房给他拿筷子。
最后看他把一碗面都吃干净了,我殷勤地递上水,问:“好吃吧?”
他拿纸擦嘴:“不好吃。”
“……”
我双手紧握,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第一次,用不太纯正的粤语对许崖民说话。
“许生,留低我,得唔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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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崖民真留我下来刷地毯。
我懒惰,不如菲佣勤快,我索性天天摆烂,她们骂我,我就当听不懂。
上辈子就是给人当牛做马才累垮身体。
这辈子说什么都要好好摆烂。
许崖民大多数时间去台里拍戏,深夜才回到家,连菲佣都已经睡了,只剩我还在给他留灯。
我会笑着问:“许生,你肚唔肚饿啊?不如我煮碗面俾你食啊?”
他每次都说不。
并不妨碍我把面条端到他眼前,然后被他吃光。
我在这个别墅的作用也就是刷个地毯和剩煮碗面了。
直至有一天,许崖民从片场打电话回来,菲佣接过电话,两秒后又踢了踢我:“喂,许生揾你啊。”
正躺在地毯上睡觉的我翻身而起,接过电话恭恭敬敬打招呼:“许生你好,恭喜发财!”
“今晚我带个人回来。”
我等半天等不见他的下文:“啊?”
“煮两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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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崖民天天往家里带人,导演、监制、编剧……我也只能天天“服煮役”。
一天我偶然听见有人对他说:“不如你投资让她去开个面档啦,就这个手艺,保准你以后有分红,都好过每个月出粮给她。”
许崖民笑笑没说话。
第二天他一早去片场,却来敲我的门,我半梦半醒,以为他要出钱投资让我去当老板了。
没想到他说:“快起来,以后你每天跟我去片场。记得带上你煮面的家伙。”
“……”
许崖民在电视台食堂给我买了个窗口,让我天天在那儿等他下班,给他煮面。
资本家的压榨无所不用其极。
但唯一好处,是我在食堂见到了无数九十年代的香港巨星。
我煮的面好吃,这个名号已经打响了——以至于竟有大咖是慕名而来。
抓住赚钱机会,我立马搞上了牌匾和菜单。
再做起“集十碗返一碗”“好评返碗”“疯狂星期三”的营销活动,生意更加火爆。
火爆到有一次许崖民自己都没排上队。
他气得挂了个“许崖民家面档”的新牌匾上去。
但拦不住我开始接私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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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到的最大一单生意,是整整八十个人的分量。
最后我花钱请人和我一起把面送到约定地址,是个宴客厅。
一进门,乌泱泱一片凶神恶煞的古惑仔地盯着我。
原来是社团聚会。
我壮着胆子同□□老大收款:“总共四百八……”
旁边小弟起哄:“哇,四旧水咁多?妹妹仔,叫声D哥先啦!”
D哥?我觉得有些耳熟。再一想,是把我送到许崖民床上的D哥。
一个光头。
如果不看他头上骇人的蜈蚣伤疤,只看他笑呵呵的脸,一定会觉得这位D哥很好说话。
他站起身,从小弟手里接过一叠钱,一把砸到我脸上。
一叠冥币。
他掐住我的脖子:“我让你去许崖民身边,是哄他来给我们赌场做代言,丢你老母,你跑去给他煮面!?”
“……”
我哪儿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礼物还有任务啊。
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脱光衣服扔在那儿了!
掐住我脖子的手越发用力,我喘不过气,几近翻白眼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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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哥消消气。”
当我从昏厥中清醒过来,许崖民已经毕恭毕敬地俯下身,给D哥斟茶认错。
他一个男明星,在九十年代的香港,跟社团话事人较劲儿,根本就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
但他有一个姐姐,叫许馥妮,嫁给了一个黑白两道通吃的集团主席。
或许也是因此,他在同期艺员里脱颖而出,一路星运亨通。
D哥没接他的茶,倒是点了支烟,语重心长地说道:“崖民啊,你别以为你家姐嫁得好,你就真的能高枕无忧了。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说不准的。”
不愿引起冲突,许崖民将茶杯高举过头顶敬茶。
D哥叫人添茶。
一壶滚水,茶杯满溢,D哥不叫停,水流从许崖民头上滚下来,迅速烫红了他的脖子。
满意了,D哥才接过茶,随意抿了一口:“过两天叫上你家姐,我们一起好好叙叙旧啊。”
“我知道的。”许崖民直起身,依旧挺拔大方,应声时,嘴角勾起轻松的笑。
“带你的厨娘回家去,好好教育吧。”
许崖民转身,朝我看了一眼,我立即跟上去。
他走在我身前,稍稍一抬手,我牵住他。
感觉到他手心里烫出了水泡。
我终于明白,为何许崖民总是一副端正冷淡、不动声色的模样,似乎永远不会表现出一点情绪的拨动。
因为他太擅长隐忍,隐忍愤怒、不甘与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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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给你拿药膏。”一回到家,我就冲向客厅里的急救箱。
“不用。”许崖民走到厨房里,拉开冰箱,倒了杯酒。
他靠酒精放松下来。
我慌慌张张翻找到烫伤膏,又冲到他身旁,拉低他衣领,才看见已经红了大一片。
“可能有点疼,忍着啊。”
他没搭理我。
我将药膏挤到指腹上,轻轻涂抹在他脖子上,他依然兀自喝酒,吞咽的瞬间,我手下一颤。
“疼吗?”
“不疼,凉,”他低头看我,“是这药凉,还是你的手凉?”
我一抬头对他的眼神,略有疲倦,又带着一点点笑意。
我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覆在他脸颊上。
“是你太烫。”
贴近些许,以至距离缩减到眼神不再聚焦,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确实,是他太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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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先主动亲上去的。
但也肯定,是许崖民先勾引我的。
他就是有那个能力,假装高冷的正人君子,却拿眼神逗弄人的能力,并且他擅长发挥这种能力,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哪怕是在深夜的厨房。
不可否认,久旱逢甘霖,我当然疯狂地吮吸、啃咬,手指也透过衬衫摸到里面去。
但不知何时被许崖民搂住了腰,他反身将我放在台面上。
碰倒碗筷,黑夜里一声突兀的响动。
随即片刻停顿后更疯狂。
他滚烫的大手落在我腿间,正当向上求索时——
“许生您回来了……还是黎千阙你又偷吃夜宵!”
菲佣突如其来的暴躁吼声吓得我立马从许崖民怀里弹开。
“呀,许生,您回来了。”
许崖民叹口气,无奈地挥挥手让人走。
厨房里又安静下来,但不再有刚才的暧昧气氛。
我舔舔嘴唇,一时脑袋发空:“不如,我俾你煮碗面——”
他气得想笑:“别再煮你的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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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周星驰的电影《整蛊专家》在香港上映。
我独自在电影院看完半场,戴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装的许崖民才来了。
全场哈哈大笑,许崖民也没忍住,他问我怎么不笑。
我呵呵假笑:“我要是说我看过很多遍了,你信吗?”
他转过头:“你讲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们在黑暗中牵手,我靠在他肩头,突然觉得很完蛋。
岂不是还要再活三十多年才能看到新东西。
我和许崖民的地下恋情刚开始没两天,他姐许馥妮就找上了门。
来劝他退出演艺圈,到他姐夫手下做事,到时拿千万号人给他管,前途必然比做戏子辉煌。
我趴在二楼栏杆上,假装打扫卫生,听他们聊天。
许崖民放下刀叉:“如果你是来和我说这些,我要送客了。”
许馥妮站起身,忽然抬头看向二楼。
她有一张绝色的脸,浓眉红唇,极具攻击性,我知道她是艳星出道,当年也红极一时,但很快就嫁到某富豪主席,息影退圈。
她定定地看着我,笑着说道:“是千阙吧?姐姐好话说尽了也劝不了崖民,拜托你帮忙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往后你跟着他也会有好日子过啊。”
许崖民直接拉她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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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摸清许崖民的性格,他心情不好时唯二的发泄方式,一是戴上头盔飙车,二是喝酒。
他告诉我当年他们一家人偷渡来香港,阿妈没过多久就因为生病去世,就死在医院门口都没钱治,他们两姐弟一边埋人,一边发誓以后要出人头地,要有尊严。
姐姐拍限制片出道,拿钱供他在国外留学,他当时勤工俭学,也给姐姐寄钱,两姐弟就是这么互相依靠着长大的。
八卦报纸说姐姐做了富豪的情妇,他并不相信。直至姐姐的结婚请柬寄到他的信箱。
他们小时候在阿妈坟前发誓要出人头地,要有尊严,现在姐姐说,这个年代尊严算个屁。
他一点都怪不了姐姐。
他回到香港,背着“艳星细佬”的名号出道,记者在报纸上写:“艳星嫁入豪门,细佬代姐顶上。”
很长一段时间他把所有积蓄都给姐姐,希望她在那个地方活得有底气。
可是他真的不想参与那些灰色产业。
“阿妈走得太早,只教会我一个道理。”
“行差踏错,翻唔到转头。”
走错一步,就无法回头。
听他说完过往,杯中酒已喝尽——我听他讲话时闲得无聊喝光的。
这些事他不曾说过,后世也未有记录。
许崖民低头看着无动于衷的我:“安慰我,还要教吗?”
“哦,你肚唔肚饿……”
“收声。”封嘴,他立马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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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宽慰许崖民。
他的担忧是正确的。
再过不了几年,他姐姐捉奸情妇却被老公暴揍一顿的照片就会登上杂志封面,等待他姐姐的是忍气吞声的豪门生活和网民的弃妇羞辱。
再到二十一世纪后,他的姐夫在法治浪潮中狼狈落网,他的姐姐也会从豪门阔太变成亲自去菜场和猪头佬砍价的师奶。
至于他——
我看着许崖民,却怎么都想不起他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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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的家人?”
“因为,我来自不同的时空。”
“你笑话好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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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12月31日的跨年夜,维港上空爆炸的烟花一度让我流泪。
恍惚间想起妈妈带我来香港治疗,医生第三次下了病危通知书的那夜,也是跨年夜。
窄小的病房不可观望美丽烟花,我假装睡着,只听见妈妈在抽泣。
我站在拥挤人群里,烟花汇演已经快结束时,许崖民才匆匆赶来。
我已经习惯他的姗姗来迟。
他将我的手揣进兜里:“愁眉苦脸,烟花不好看?”
我摇摇头。
“明早同我家姐饮茶?”
“不去。”
“那你休息。”
许崖民工作至上,但只要他姐姐有召,他就立马放下工作陪家人。
漫天烟火热闹时。
我也,很想念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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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菲佣放假时,许崖民从来都是抱着我从进门开始脱。
上楼麻烦,更喜欢在客厅、厨房、书房、花园随便一处。
这次在书房,房中只得一盏灯。
许崖民站在灯下,铺洒在他厚实臂膀上的金芒圣洁犹如佛光。
我坐在书桌上,在无尽颤栗中绷紧了上半身。我晃眼低头一望,胳膊肘底下压着一本《白夜》。
许崖民抽出他的手指。
猛然把我抓到身前。
晶莹的指尖递到我眼下。
“看,你的。”
他垂眼看我,眼神还是那般赤裸的审视,却丝毫不带情欲的沾染。
爽了。
许崖民这副表面上到死不活,扮高冷扮矜贵,手底下大力讨好,两不耽误的禽兽模样,真是非常迎合我的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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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那双青筋凸显的大手的底下,我像一个可以任意折叠摆弄的小物件儿,反复与他抽离又迎合。
我猛然抓住桌布,尖锐的指甲快把桌布一角穿透,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也被穿透。
在绝对的愉悦快感支配下,我此刻愿意被他摆弄。
爽了。
哪怕只是我死前一场放纵的梦,也是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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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戏做足,最后却草草了事。
他似乎分心,把我伺候好了,可自己未能尽兴。
“你憋什么呢?”
我含了一口水。
双手抚摸他脸颊,蹲下。
没过一会儿,许崖民又把我抓起来,摁倒在桌面,俯身,挡住我眼前那一点光亮。
他埋头在我颈窝,混喘着气同我低语:“黎千阙,嫁给我。”
我脑袋发白,掐住他手臂。
就他妈知道他憋了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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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许崖民怀抱着沉入梦中时,我见到了妈妈。
她没有质问我,责怪我。
只是默默抱着我的骨灰盒回家了。
她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又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回去。
我在梦中看见黎千阙的遗照,是如此清晰、真实。
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没有一点疼痛,因为她的最后时刻其实还不错——
她搭乘时光机来到1990年的香港,变成□□大佬送到男明星床上的礼物。
她与男明星深入交流每一寸。
最后到了生命尽头,油尽灯枯时刻。
时光机的油量也会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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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崖民没有发觉我醒来后的失常。
他只是在出门去和他姐姐吃早茶前吻了吻我:“许太,听日试婚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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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婚纱很漂亮。
浮夸的泡泡袖公主裙,却并不显得臃肿,上身显得足够华丽隆重。
许崖民又向我求一次婚,这次够正式,单膝下跪,有戒指,有相机。
我只向他提一个条件。
我说我要独自回一趟大陆,请妈妈原谅我偷偷和人在香港签婚书。如果妈妈同意,我和她一起乘机来,许崖民要在机场接我,如果妈妈不同意,我偷渡也渡来,许崖民得在码头等我。
他说好,会乖乖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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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崖民送我去机场。
一路上我坐在副驾驶,看着那天试婚纱时拍下的照片。
那只老相机洗出来的胶片,深饱和冷色温的复古色调,让1992年的香港人来看,还觉得新鲜,可让我这个2024年的人来看,只觉得遥远。
许崖民送我到机场门口,我把照片全塞到他上衣口袋,自己一张没留。
“为什么不带走?”
“怕被我妈发现啊。”
启德机场门前乘客来来往往,不想被人认出来,许崖民没有下车送我。
他拉下车窗目送我离开。
我刚走出几步,不知何处响起一把细柔饱满的女声。
“临行临别,才顿感哀伤的漂亮。”
“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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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千阙。”
许崖民在身后喊住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他,他笑道:“听,系你支歌。”
他戴着一副墨镜,肯定没有看见我回头落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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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0年的香港,许崖民爱上一个女人,她只在他的生命中短暂留存,不到两年。
他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她。
翻遍整个世界也不见她踪迹。
这时许崖民想起她说过的,她来自不同的时空。
1994年的七月,一部文艺片在香港上映,男主角在电影里说:“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会过期的?”
许崖民只是怀疑,还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
同年八月,许崖民接受了息影前的最后一场媒体采访。
发布会结束已是深夜,他坐在车内休息,忽然听见车窗外有歌声。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他摇下车窗,听陈慧娴唱完了这首《千千阙歌》。
他只在无尽的黑暗中轻声说了一句。
“听,系你支歌。”
他仍随身携带那一组老照片,虽然很怪异的,在黎千阙乘机离开的第二天,那组照片就全部褪色发白,只能望见他穿着黑色西装,单膝跪地,举着戒指向爱人求婚。
却看不见爱人的脸。
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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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许崖民去电影院看了《大内密探零零七》。
“你肚唔肚饿啊?不如我煮完面俾你食……”
他猝不及防地再听到这句话。
然后就在黑暗的影厅中低下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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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精神状态出问题,患上臆想症,臆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哪怕所有人都说她不存在,他也是不会信的。
因为他每晚都会去看一看书桌上那三行用简体写粤语的字。
“许崖民,我走啦。”
“以后冇人煮面俾你食。”
“你都唔好行差踏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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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许崖民因为哮喘发作,在玛丽恩医院住院部503号病房离世。
死前他想了无数种可能性,□□腐烂后,他会灵魂出窍?他的灵魂是否可以抵达另一个时空,秦皇汉武,宋元明清,民国元年?哪一个才是有黎千阙的时空。
他什么都想到了。
就是不会想到,二十年后,黎千阙是和他躺在同一张病床上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