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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暴雨过境 ...

  •   2007年红港,各大报刊记者长枪短炮等在机场门口,等待一班深夜从墨尔本飞回的航线,文章标题都已提前拟好——
      “艳星返巢重操旧业,替夫还债踢爆港岛!”
      实则主角掩人耳目,已在旺角夜间八时入席。
      红木圆桌张张摆,阿公阿婆朝早要来食早茶的地方,深夜却是古惑仔提刀相见,乌泱泱一群背上纹忠纹义的黄毛挤满走廊。
      臭得要死,但望住条条西瓜刀不敢出声抱怨,茶楼老板娘硬着头皮送一盅普洱上桌。
      茶倒半杯,被光头阿叔一掌拍到浑圆屁股上——
      “条女这么靓,去哪里找的?”
      老板娘吓一跳,被人挑起下巴。
      “是哦,同阿嫂好似——阿嫂,你以前拍戏,剧组是不是找她做你替身啊?”
      “长得像而已,个西不一定和同阿嫂一样紧啊……”
      混话连篇,嘻嘻哈哈,最底层泊车仔都可以插一嘴。
      形似拍万人岛片,咸湿男有九千九百九十位。
      女主角何宛抬头望一眼老板娘,细的眉长的眼,和她是有几分像,乍一看侧颜以为是同一人,只是老板娘眼部精华用得少,黑眼圈比她深两圈。
      丈夫李逍深吸一口气,她急忙在桌下拉住他的手。
      要忍呐。
      当年何宛家道中落,一代船王的千金,惨到去拍一部半露不露的艳情片出道,不过观众未等到下一部,是李逍解救她,没有让她在太平山顶富豪家中一脱到底,也没有让她变中年师奶挤劏房,反而做了李太入住贝沙湾高层屋苑,又带她出国飞到墨尔本度三年蜜月。
      今夜回港,是李逍的房地产生意触礁,来求“义和”话事人光头佬高抬贵手。
      老板娘细声讲一句“慢用”,忍住眼泪转身就走,冲到门口却被流氓拦腰截住,趁机抓一把春色万千。
      下一秒一道洪亮男声响透茶楼。
      “O记做事,全世界收声!”
      时隔三年,故人音色入耳,何宛若无其事抬起瓷杯,一口热茶入喉,摁下心口跳动不止。
      搂住老板娘的小流氓差点被黑口黑面的阿Sir掰断手。
      “衰仔,阿嫂都敢动,是不是想全家饮茶啊?”
      下一秒老板娘冲进男人怀中,抱住手扯住衣角,挂泪模样叫人可怜。
      何宛垂下眼皮,不再看戏。
      原来阔别七年,旧男友陆朝如今在九龙区警署O记做事,前途无量,更有温香软玉在怀——
      只是新欢与旧爱,傻傻分不清。
      -
      O记咬死“义和”动向,什么场合都来凑热闹,白粉变面粉不紧要,没有证据亦无所谓,主打一个阿Sir办案,抓不到也要搞你心态。
      李生李太先行告辞。
      走出茶楼,深夜旺角,何宛抬头看见绿艳艳红彤彤灯牌从四处钻出来,金铺化妆品茶餐厅中医按摩,应有尽有。
      下一秒枪声划破耳膜——
      子弹钻进身旁丈夫的胸口,鲜血汩汩流。耳鸣过后,何宛手忙急乱摁住血洞,眼望着李逍苍白的脸,眼泪不要钱一样往下砸。
      远处不知哪个帮派的亡命徒又开第二枪,主要目标倒地,下一个就是她。
      听到枪声,茶楼里一队O记警察已经冲了出来。
      血泪横流,染红路边沟渠,等听朝阿婆推着纸壳走过,车轮陷进污糟,骂一句衰仔。
      谁知今夜会有一位小姐丧夫,从此做寡妇。
      李逍被推进急救室,到第二日凌晨子弹取出,但仍旧下达病危通知,李逍父母远在台湾,立即安排转院,直升机载他去台湾治疗。
      公婆嫌家嫂命里带衰,要她留在香港,不准跟去。
      送走丈夫,何宛在医院长廊发呆,手上的血洗净,味道却冲散不去。
      不知时钟指到几点,几双皮鞋踢踏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她面前停下。
      一位蓝衬衣黑裤子警官拿着纸笔站在她面前:“李太,我是O记钟海,现在循例问你几个问题,你状态OK吧?”
      何宛湿润后又干涸的眼眶肿似个核桃,妆容淡去,显出随她大陆母亲的江南女子长相,白玉似的一张脸,清淡素雅,碧玉妆成。
      “你说呢?钟警官,我家人现在生死不明,你还要我答什么问题……”
      她的目光掠过钟警官,落到旁边的陆朝身上。
      他是阿头,但抱手旁观,面色冷冰冰,不参与做笔录,又或者说不想同她讲话。
      他脖子上也挂证件,照片上他穿警服戴警帽,剑眉星目,官骨仔仔。
      朱唇轻启,话语继续,却是忆起往事:“这种感觉,你们几位阿sir,总有一个人明白。”
      -
      少女少男十五岁时在一场车祸中初遇。
      那时候何宛的父亲,也就是香港船王何耀风头正盛,财力也雄厚,一家四口住九龙塘独栋洋房。
      司机早晨送她去女高,她一手拿西多士做早餐,一手翻出课本温书,要考高分,要考第一,必须在弟弟阿祖不擅长的念书下苦力才行,不然这个家哪儿还有她立锥之地。
      下一秒却同一架货车在路口相撞,警报四响,滴油冒烟,何宛撞上前座疼得好似脑震荡。
      对面是一辆运冰车,避让不及撞向路边,人仰车翻,直接摔出司机半截残肢。
      阿爸忙着去码头开拓新天地,阿妈忙着拉上周太太打麻雀,医院里秘书律师齐齐到场,带何宛做完全身检查,转过身去给老板电话汇报:“小姐一切平安,对面运冰车司机当场死亡,副驾驶是他儿子……医生说他失忆……倒是比死一双好办。”
      何宛望见男孩从急救室里推出来,白白纱布包住个头好滑稽。可下一秒又注意到他浓眉狭眼,鼻庭唇薄,躺在那里似从男士杂志封面拓印下来的模特。
      船王司机撞死干冰佬,留低可怜孤儿仔,社会头版第二天就响亮出街。
      就算坏事也要搏个好名头,方便日后拿慈善挣钱,阿爸在社团师爷的建议下,向记者宣布何家从此会供养那孤儿仔的衣食住行,养到他大学毕业离校搵食。
      又一个清晨,新聘司机送何宛上学,只是从此要拐个弯绕条街,要多送一位男孩去另一所中学。
      何宛望望身边男孩,高过她半个头,十指交迭放在身前,失忆后似丢了三魂七魄,眼眸深深却空无一物。
      司机停下车:“阿朝,这里就是你的学校,落车。”
      他依言下车,何宛却直起身去忽然拉住他的手——
      “喂!你只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
      “记住你叫陆朝,我叫何宛,记住这件事就够了。”
      -
      曾经提醒千遍万遍,少女“阿朝”“阿朝”一声声叫得那样甜,如今重逢照样扮作陌生人,一句寒暄都不会有。
      何宛心知肚明,毕竟当年是她为过富太太生活抛弃他。
      他也许恨透她——
      可她不后悔。
      李逍待她万般好,天上星水下月,连同一颗真心统统捧来交给老婆大人。
      所以当他在台湾不治而亡的消息传来,何宛痛彻心扉。
      贝沙湾的婚房他俩不曾温存几次,如今剩下她着黑白孝服独守空房,想飞去台湾再抱抱丈夫冷却的遗体,警察却不准出境,讲她是命案关键证人,要她保持冷静,指认凶手,为李逍报仇。
      O记警察保护证人,一行男男女女黑衣黑裤腰间别一把沉甸甸便携手枪,将一楼客房改造作监控室,摆满监听监控设备,整间屋子形同监狱,犄角旮旯尽被阿Sir收入眼中。
      陆朝安排女同事贴身保护何宛,她走到哪儿都有人跟,只有回到卧室关上门才获得清净。刚要入眠,突然床边梳妆镜被砸爆,碎玻璃四溅划过她的手背。
      女警官冲进房间,先护住她,两秒后楼下的警察都冲了上来。
      高楼三十二层,一块石头准确无误投进半开的窗,要她命的人神通广大。
      何宛惊魂未定,女警官带她下楼休息,她不肯走,抬手指向陆朝的背影:“我要他陪我。”
      话出口,旁人怪异目光落到她身上似千万银针,也自知言语不妥,她细声改口:“我只信任这位警官。”
      陆朝把手枪放回腰间,垂下眉眼,避开她目光,只同女同事讲话:“我走你们身后。”
      -
      当年阿爸把陆朝安排在二楼客房,家中小少爷阿祖顽劣不堪,趁父母不在家时故意捉弄陆朝,夜里从楼下花园往他窗户掷石头。
      那段时间陆朝历经车祸死劫后患上严重焦虑,一点声响都叫他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
      何宛的卧房就在他对面,半夜温书未眠,听见声响,她穿一身浅色睡裙晃着裙摆就冲进他房间,一手握住他冰冷掌心,一手擦去他额角的冷汗。
      轻言轻语地宽慰:“阿朝,我在这儿,没事的。”
      何宛牵他回自己房间,身型高大的少年在她身后总是如小狗听话又温顺,在这屋子里他最信任她,她叫他往东他决不往西,叫何宛要忍不住摸摸他头发说一句“好乖”。
      十六岁少男少女躺一张床,又是四下无人的时候,灯一黑呼吸交缠,何宛记得是自己先主动勾住陆朝的尾指,指腹上爬再上爬,捏一捏他小臂肌肉。
      下一秒陆朝滚烫如铁的掌心已经覆在她颈间,捞到眼前撬开红唇白齿舌头就钻了进去。
      他只是失忆,不是失智,或许车祸前他也就是个素质低下的咸湿鬼,看过太多片所以对于男女之事轻车熟路。
      何宛却是真的经验欠缺,不知天南地北,睁眼瞟见窗外月明星稀,天空都已倒转。
      “阿朝,我喘不过气啊。”
      陆朝松开她,垂眼望见两只红润的唇,往后退——
      “我还是回房去睡。”
      何宛起身拉住他的手。
      “你帮我。”
      灵动的眼眸眨一眨,黑洞一般就此将他吸入。
      OK,他好听话的,喊帮就帮她。
      夜色深深,何宛躺在柔软床垫初试奇妙滋味。
      陆朝双手规矩放在身后,跪在床尾。
      -
      不知道十年后,二十七岁的陆朝,在床上再用嘴伺候陆太太,抬头望见她那张与何宛相似的脸是否也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何宛将家中李逍为数不多的遗物都收拾起来,待风头过去,警察离开,她要去泰国问一问大师,是烧还是埋,哪种方式最能让亡夫安息。
      何宛第三次出入九龙区警署,还是去指认刑犯,那晚何宛慌乱间瞥到一眼,可惜凶手中等身高中等胖瘦,根本是普罗大众毫无突出特征。
      走出警署,O记一行人将何宛围在中间,请其他警员帮忙拉线拦住记者,问题杂七杂八搅在一团,似烧不开的水壶一样闷。何宛低头上车,沉默应对。
      混乱中一把女声十分突出:“阿朝!”
      何宛半只脚未跨进车,随着陆朝目光往前望,他太太越过人群急急向他跑来,绊脚要摔,被他稳稳接住,一双眷侣人前恩爱,亲密无间。
      陆朝有意将人拦住,强调他还在工作,怀中人却抬起幽怨双眸:“阿朝,我两个礼拜没见到你了,有事跟你讲啊!”
      何宛听得一清二楚。她轻声说:“不如先请陆太上车,这里人多口杂。”
      陆太本名夏岚,祖籍佛山,香港出世,目前做茶楼营生。何宛坐在车上同她聊了几句,望着彼此的脸两人都难免恍惚,但也只是乍眼相似,多望几眼就分辨出不同。
      回到家,何宛上楼休息,各位同僚各司其职,陆朝不能脱岗太久,就在门口同夏岚聊了几句。
      夏岚照旧还是讲茶楼开铺被古惑仔找茬那些事:“他们问我哪里的,我都讲你的名字,我先给你通个气哦,后面如果谁提刀找你,你不要怪我。”
      “嗯,”陆朝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小小火苗燃起一支烈烟,令人醉生梦死,暂时脱离现实,“其实你不用特地来告诉我,还是那句话,能帮到你,我都尽量。”
      送走夏岚,指尖一根烟燃尽,他抬手拍拍身上烟灰,转身进屋。
      没走两步就抬眼瞧见何宛倚在二楼栏杆,浴袍底下露出半截白润小腿。
      她笑:“陆sir和陆太好恩爱。”
      -
      报纸登出何宛和夏岚一同坐在车内的照片,拍到两张侧脸,确实相似。文章三问何宛,什么时候正式公布李逍死讯?李逍千万遗产她继承多少?她是否找了替身要玩金蝉脱壳那一套……
      安置在何宛家中一楼的警方监控室内,陆朝整夜OT盯住楼下监视器。同僚们在身后吃盒饭吹水,讲起新闻:“他们都乱讲的,我看阿嫂和何宛就一点都不像咯。”
      “媒体讲的像替身好容易做一样。”
      陆朝低头瞟一眼报纸上“金蝉脱壳急聘替身”八个大字。
      抱起双手轻笑一声:“替身?替什么?”
      何宛走到门前,正想为牵连到夏岚的事请陆朝转告一声抱歉。
      门内声响听得一清二楚,这些天陆朝在她面前保持沉默,一句不讲,此刻字字句句却清晰刻进她心口。
      “替她守寡啊?”
      拉长的尾音似在讽刺她今时今日都是自找。
      再懒懒讲一句:“唔好咒我地两公婆啦!她命里带衰的——”
      -
      “她命里带衰的。”
      从前阿妈时常这样讲。七十年代阿妈偷渡来港,和码头泊船仔何耀相爱,本以为贫贱夫妻相处一生,怎知十年后老公华丽翻身坐到香港船王位置,家门外莺莺燕燕二奶四奶齐齐上阵,阿妈抱着刚出生的何宛哭哭啼啼坐完月子,要不是后来又生出细佬阿祖,糟糠之妻早被抛弃。
      家里好吃好喝供着小少爷,白白胖胖养到二百磅,偏偏什么心血管病找上门,医生叫亲人输血,何宛自然变成移动血库。
      输了多少次都不见阿祖好起来,所以阿妈阿爸讲何宛命里带衰,给他们儿子输血,越输越害人!
      何宛也被折磨得形如枯骨,入院治疗。深夜内病房寂静,竟有不怕死的后生仔徒手爬上三楼,扒开她病房窗户跳进来,在她病床旁边握住她的手:“宛宛。”
      何宛睁开眼,望见陆朝的脸,嘴巴一瘪,泪水盈在眼眶。
      “我带你走。”
      套一件他的宽大水洗牛仔外套,坐上他的摩托后座,搂住精壮劲腰,任大桥马路上狂风乱舞,他俩今夜私奔,十几岁的年纪,天高海阔任鸟飞。
      经过路边警厅,警员抬头望见小年轻拍拖炸街懒得搭理。
      何宛却听见陆朝的声音融在风里:“宛宛,不如我以后考警校保护你。”
      “他们讲我命里带衰,要护得住我,你够不够命硬?”
      她将耳朵贴近他后背,听他豪言壮语从胸腔中震动出声。
      “什么命里带衰?我宛宛天生好命,要做世界首富的!”
      她气血虚弱也照样笑得灿烂:“我做世界首富,就不再是你的宛宛,立马飞到欧洲找一米九身强体健的金发碧眼小帅哥,转眼就不记得你是谁啊陆生!”
      “管你飞到哪里去,都是我宛宛,躺在床上求我亲一亲的宛宛。”
      她气得抬手掐他后腰。
      -
        后来何宛未做成世界首富,但也嫁个富人老公,飞到墨尔本恩爱七年,转眼就忘陆生是谁。
      现在手机上忽然收到一条短讯,内容大喇喇直戳肉眼——
      “你老公诈死,拿两百万现金开他给你买的那条艇出海,不准警察跟。”
      心脏卜卜跳,问她信不信,心中当然存疑,但问她要不要信,答案是肯定。她不贪李逍千万遗产,只求回到丈夫身旁,继续过温馨幸福时光,不要再有事端扰她清净,所以有希望出现,哪怕是假她也要去捉。
      趁着小组换班,她请女警员到楼下帮她买一包卫生间,都是女人你知啦,救急救命呀——等女警员拿着两包日用一包夜用返回屋中,已是人去楼空。
      何宛没指望自己逃得掉,从保险柜拿了现金,迅速到码头开艇出海。这只快艇是李逍卖给她的结婚周年纪念礼物,当时他同她坐在艇上畅想未来,要生一对龙凤胎,儿子学赛艇,女儿就扮靓靓……
      甜言蜜语犹在耳畔,下一秒却听见左右两边都有杂音,两只快船朝她疾速驶来。
      一只载着她亡夫的生死消息,一只载着她年少时的痴缠爱意。
      砰一声,子弹打偏在她脚边。
      她听见陆朝的声音:“宛宛,跳海!”
      四个字轻松指令,偏偏她潜意识里还是最信任他,话音未落立即纵身投海。等海水灌入眼口鼻喉,才发觉自己腿脚抽筋,身体在无尽海洋中徐徐下沉。
      快船上凶手未能得手,眼看对面警察也跳下海,气急败坏朝水面连开几枪。
      陆朝往下游,深海茫茫中捉住何宛的手。
      等何宛呛水醒来,为她人工呼吸的陆朝已经直起身,显然他已经查到她收到的短讯内容,张口就是骂:“你脑子有病,就你老公的命是命,我们一班伙计的命不是命?”
      气急攻心,陆朝抬手压下暴跳眉梢,下意识去摸裤兜里的烟盒和打火机。
      长烟浸湿,打火机也失灵,他低声骂:“叼你妈嗨。”
      他有意冷落何宛,要她浑身湿透捂住半透明的上衣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
      终于何宛忍不住问:“我们去哪里?”
      他脚步停下,两秒后平静回答:“回南丫岛。”
      -
      1998年,何宛陆朝十八岁,他带她回南丫岛。
      南丫岛是陆朝故乡,陆婆婆半生守着岛上一间豆腐花小店。姜汁滴进糖水豆腐花,吞下一口嫩滑,清凉解暑。
      陆婆婆那时候眼睛已经有些模糊,好在做几碗豆腐花还不成问题。她将温热碗筷塞进何宛手中,抬手为她拢一拢外套:“你是哪家的妹妹仔?阿爸爸妈去哪里了?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陆朝拿起一粒花生扔向半空,落到嘴里。他笑道:“嫲嫲,是我阿朝家里的妹妹仔啊。”
      “口甜舌滑!”陆婆婆拿起一只笤帚作势打他。
      半山腰上风声阵阵,脚下黄花朵朵,遥望港岛,碧海环绕。
      何宛望着海面发呆,少女最爱胡思乱想,心事也是最难猜,开口就是假设未来:“阿朝,如果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多好。”
      陆朝手贱,拿一只木棍捣鼓路边枯萎小黄花,戳得花瓣四散,泥土飞溅。
      “你已经过惯大小姐生活,住在这里会不习惯。”
      “未试过怎么会知?”
      “有的事情不需要试,”陆朝的语气突然十分严肃,“我只是带你来散散心,你不要想东想西,回去向你爸妈道个歉,在家里还能吃饱穿暖。”
      此刻望向陆朝眼眸,何宛才发觉他的眼神和当初刚住进何家时已经不同,原来被那场车祸撞飞的三魂七魄不知何时已经凝聚归体。
      她抬手要抱,等被他揽进怀中时才将脸颊贴住他肩膀,轻声说:“阿朝,你已经想起来了?你一定很恨我爸妈瞒住你。”
      他轻笑:“难道我还要感谢他们?”
      “我也有份。”
      “你不同,”他扔掉手中木棍,收紧她腰肢,十几岁的年纪心比天高,才敢那样郑重地起誓,“我宛宛,做什么都可以原谅。”
      陆朝牵着何宛回到婆婆家中,有一位穿警服的客人在等,原来阿sir早就摸清两只小屁孩的行踪。
      何宛看见警察,心里抖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她从医院出逃——
      那时候二十世纪末,红港繁荣的经济外表下是黄赌毒齐飞,阿爸靠码头船只起家,被人称为一代船王,以为是正规生意,实则逃不过白粉洪流,有多少船只跨境运毒,连从不去码头的何宛都心知肚明。
      阿sir的目光从她心虚的脸上掠过,最后看向陆朝:“我找你。”
      -
      如今2007年,时隔多年,何宛再回到南丫岛,陆婆婆已经盲到只能看清一点虚影。糖水豆腐花早几年就收铺,只是老人不愿意和孙子去挤灯红酒绿的红港,宁愿留在小渔村养老度余生。
      “阿朝,你回来了?”老人很高兴。
      “是啊嫲嫲,我休半天假回来看看你!”
      还不等何宛开口打招呼,陆婆婆已经握住她手腕,笑盈盈:“阿岚,你也来啦!”
      原来是把她认作陆太太。
      何宛不便解释自己身份,也没否认。老人拉着她讲东讲西,讲岛上天气讲渔村亲友又讲海味干货,她笑呵呵地点头回应,不敢出声怕穿帮。抬头望,陆朝却毫不在乎,站在门口脱下上衣,拧出一串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阳光暴晒他麦色肌肤,肩背宽阔,肌肉扎实。察觉到身后炙热视线,陆朝回过头,何宛又垂下眼装无事发生。
      电话联系同僚说明现状,陆朝带何宛搭夜里最晚一班船回港。
      临走前两人陪婆婆吃了顿晚饭,一起打下手,最后桌上摆一道蚝油生菜、一道白灼虾、一道清蒸石斑鱼再加一碗霸王花猪骨汤,婆孙一家灯下团聚好生温馨。
      婆婆摸出一封利是放进何宛手中:“乖女,拿好啊,利利是是,开开心心啊。”
      何宛当然是推脱不敢接,一来婆婆是封利是给陆太太,她拿在手上根本冒领,二来她如今寡妇一个,丈夫横死不到三个月,怎敢收下这“利利是是,开开心心”的祝福。
      陆朝自顾自低头吃饭,狼吞虎咽,始终没出声。
      陆婆婆却眯起眼睛盯着何宛的脸,突然问:“其实……你究竟是阿岚还是宛宛?”
      何宛瞳孔微震,倒吸一口气,如芒在背不敢有动作。
      陆朝夹菜的动作也停住。这些年他不曾在婆婆面前提过宛宛,当初把夏岚带回家时,婆婆都没多说什么。
      直至陆婆婆拿起对筷,嘲笑自己视力退化再退化,连孙媳妇都要认错:“我多嘴啦,都没可能,阿岚你不要介意嫲嫲乱讲话哦!”
      -
      从南丫岛回港最晚一班船,今夜乘客稀少,冷冰冰海风剐在脸上似巴掌一样疼。
      何宛望着前方陆朝的背影发呆,他换一件黑色衬衫,浓墨颜色隐入昏黑海面,她只怕眨眨眼他就消失不见。她问:“阿朝,你是不是很恨我当年抛弃你嫁给李逍?”
      他身形一顿,也许没料到她长驱直入要同他聊这些。只是也难得心平气和地讲话,哑声答:“没有,不恨。”
      “那为什么别人讲你太太像我时,你那么生气?”
      那天她都听到,他也知道她听到,当时他盯着监视屏,亲眼望着她走到门前与他们仅一墙之隔,才故意开口讲她守寡,讲她命里带衰,讲夏岚被叫她替身是他们夫妻俩的晦气。
      “因为我想提醒你,我太太可能在样貌上和你有一点相似,但我和她结婚绝对不是因为对你旧情难忘。如果李生真的死了,你应该拿着他的遗产赶紧走人,不要为旧事停留,知道吗?何宛。”
      她轻声答:“知了。”
      知道她是听得进去话的人,他悬着的心也放下。他从始至终认为何宛天生好命,应该坐拥千万财产,万事顺顺利利,终生不遇苦难,一如他记忆中那位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明眸皓齿,灵气养人。
      谁料下一秒那把轻飘飘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可是我不贪他遗产,我只想要他回到我身边。阿朝,我想要一个家。”
      -
      1999年伊始,十九岁的何宛也讲过这一句:“阿朝,我想要一个家。”
      从南丫岛回到香港后,陆朝既已忆起往事,就不可能再回去喊一声“何叔”接受拿他亲生爸爸的命换回来的施舍,下船后他已做好准备闯入江湖搏一条生路,吻过何宛额头,只留一句:“你先回去,等我日后来接你。”
      回家似梦魇缠身,只怕迟早要被父母抽血抽成一具干尸,但何宛没讲出口,何必再让陆朝担心。
      他们都知彼此处境艰难。
      望住他隐没在人群的背影,她只轻轻讲一句:“阿朝,我想要一个家。”
      何宛在南丫岛足足吃胖四磅重,已经做好准备要被阿爸阿妈一顿毒打,然后拉去医院继续奉献新鲜血液——可没想到回到九龙塘家中,只剩阴森森空荡荡一座洋房,窗户地毯书柜茶几都是被打砸过的痕迹。
      原来前两日电视新闻就已经播报:“一代船王何耀被绑匪撕票,抛尸警署,警方认为今次恶性事件与东南亚贩毒集团有关,系何耀和毒贩分赃不均……”
      阿爸横死街头,落下千万债务,阿妈立刻收拾现金财产带弟弟飞到地球另一端,隐姓埋名开始新生活,至于千里之外的何宛以后怎么过——不理啦,女仔好容易生,死了这个再找鬼佬丈夫生个混血鬼妹更漂亮!
      何宛在地下室藏了半个月,不时有小偷撬门进来逛一圈,幸好谁都未发现她。她搜罗家中所有吃食,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偷生,半月之后她才发觉这根本是坐以待毙。
      她不怀疑陆朝会来接她——但她等不到。
      要赚钱。
      要搵食。
      要活下去。
      喂喂喂,妹妹仔,三级片了解一下咯!街角音像店走一圈,邱淑贞叶子楣,李丽珍陈宝莲,个个索到爆又身价千万啊,你想成为哪一位呀?
      -
      此刻2007年,何宛和陆朝回到香港,刚下船就望见O记所有同僚等在码头。
      何宛明白这次是她自私,向各位阿sir道歉,大家挥挥手说无事,警察做久了就是什么奇葩都能见到,呵呵,这次托她逃跑的福昨日能放半天假,放假回到警署被长官大骂一顿然后回格子间写报告写到睡着……
      晚上何宛请大家吃饭赔罪,宴饮当然不合规矩,她就点了盒饭,同一班警官坐在客厅吃晚餐。
      证人这次不落跑,乖乖坐在中间,气氛放松下来,大家吹水聊天,同事间左右不过是聊工作,他们做证人保护,一个月拿几千蚊工资上刀山下火海,还要喊一句维护香港安全义不容辞。
      接着就讲起当初为何考警校,各种理由千奇百怪。有人问到全程沉默的陆朝头上,他轻声答:“我考警校是邓sir带我入行。”
      “我知!我见过陆sir的file,十九岁就提供线索立大功啦。”
      邓sir就是当年在南丫岛婆婆家中等待陆朝的那一位警官,陆朝做两年线人,也就是回港之后那两年的事——那两年,何宛在娱乐圈做艳星。
      深夜未眠,守在门口两位女警官窃窃私语,何宛隔着房门一字不差听进耳朵。
      “喂,她都够奇怪!老公死了这么久,还能跟我们开开心心聊天。”
      “小声点啦。”
      何宛似闻到一阵血腥味,李逍倒在她怀中,鲜血染红半边脸,抓紧她的手讲了一句“老婆,等回墨尔本等我”,那时她还不懂——
      直至那条短讯发来,是谁知道家中保险箱内正好现金二百万,又是谁知道码头那辆不起眼的快艇是他买给她的礼物?
      “义和”光头佬要把他们家房地产生意吃干抹净,诈死是最利落方式,等他们两公婆回到墨尔本生活照旧富得流油,可惜未能预料到香港警察不准她走,一连保护也监视她几个月。
      -
      1999年回到香港,十九岁的陆朝其实差点想不开跑去社团跟大佬,黄赌毒什么生意都好,只要让他尽早挣够钱带何宛远走高飞,但最后邓sir把他从危险关头拽下来——“喂,都系搵食,干嘛违背自己良心?你当我线人,警队需要你,报酬高高无上限。”
      第一单是去夜场盯梢抓卖粉小贼,他蹲守两天就完成任务,为了抓贼挂一脸彩,还被巡逻警员当做打架斗殴关进警署,直到邓sir保他出来。
      厚厚一叠港币塞进手里,确实报酬不菲。陆朝心下兴奋,顾不得脸上的伤,转身就想去铜锣湾给何宛买她最爱吃的朱古力蛋糕。
      邓sir抓住他:“你去哪里?”
      他不爽地皱起眉:“你理得我?我又不是你手下警员!”
      “我有第二个任务交给你。”
      “我打算休假哦。”
      “不是你想休就能休。”话音未落,阿sir摸出腰间手枪塞到陆朝手中,他下意识推拒,阿sir就非要他接,推搡之间陆朝被摁住手指扣响扳机,砰一声子弹穿过警署大门,玻璃稀里哗啦碎了满地。
      “有人袭警!”
      上一秒高声大喊,卸下枪支弹夹,下一秒又低言低语,将沉甸甸手枪塞进他掌心。
      “目标在监狱,你先进去,等我安排。”
      双手被擒,陆朝暴怒涨红了脸:“邓世伟我叼你妈嗨!”
      邓sir朝他眨眨眼,抬手拇指摩挲食指,示意这一单报酬高高无上限——
      完成任务,只要你有命,管你去找何宛陈宛还是哪个宛,管你去铜锣湾买蛋糕还是去维港买游艇,后生仔要沉住气,有钱就有得盼啦。
      -
      陆朝在狱中的下铺是一位二进宫狱友,上个月才刑满释放,答应阿sir出去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这个月又因为偷窃进来,什么洗心革面,顶你个肺!钱夹摆在口袋里怎么忍得住不偷?
      只是比起分享盗窃经验,咸湿佬更乐意谈一谈这个月他出去审阅过多少三级片,望过多少国色天香的艳星露出窈窕身材,透过屏幕叫人垂涎欲滴。
      他讲起才出道一位艳星,浑黄眼球突出:“哎唷,要除又唔除,要露又唔露,吊足我胃口!可惜还只拍过这一部啦!”
      “求你们争气早日减刑放出去看一看啦,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记住啊,她名字叫何宛……诶诶诶,就是船王何耀家的千金何宛啊!点嘛?是不是以前在何家码头做过苦力嘞?没想到吧时代变了,大小姐也下海除衫让我们望住打飞机啊……”
      话音未落,陆朝身影已经冲上来,抓住他领口一拳一拳往死里打,血液喷出染红牢房地板,狱警进门叫他住手,杀红了眼拉也拉不开,最后对付这种烂衰仔只能让好同僚电棍出街。
      那时候陆朝还有半个月出狱——
      因为狱中故意伤人不服管教,好荣幸喜提单人牢房,加刑半年。
      -
      2000年,何宛是风头正盛的娱乐圈新人,千金小姐沦落三级艳星的名头为她增色不少,多少大老板争相投资她拍戏,只求春宵一刻。
      拍一部露半边,片酬够她吃几年,她不肯再拍,每日蜷缩出租屋,随身携带匕首,时间一久精神紧张,连楼下茶餐厅外送哥仔都被她拿刀的样子吓得放下叉烧敲门就跑。
      李逍是最特别一个,他从国外留学回港度假,从八卦周刊上看见何宛的消息,才知道六岁旧友如今处境如此艰难。不顾父母反对,他天天上门,在何宛家门口追忆从前整整30日才见到她一面。
      行动胜过言语,他一张银行卡百万港币塞到何宛手中:“我还在国外念书,存款不多,你先拿着应急,伦敦纽约还是南澳,宛宛你想走就走,再不要做自己不开心的事。”
      何宛的片酬其实足够她买一张机票,但她一直没离开——
      望望窗外,原来此刻已经是千禧年的红港,万事万物换景象,少年一句“你先回去,等我日后来接你”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他或许是见到她做了艳星觉得丢人不要她?又或许是拜错码头在某个街头被其他古惑仔大斩八块?
      总之要她继续等,希望渺茫。
      2000年7月,李逍不要全港以为何宛落荒而逃,他就要轰轰烈烈为她办一场世纪婚礼。
      富丽堂皇,钟鼓馔玉,满厅高官显贵,抬头望她无名指上亮光闪闪鸽子蛋。
      电视屏幕上也有转播,烦闷茶餐厅内,蒲扇摇啊摇,师奶端一碗鱼蛋面,毫不客气往年轻人面前一扔,转头一掌拍到老公肥硕肩膀:“你啊你,当初嫁给你连婚纱都没穿过!都是女人,怎么她就这么好命?”
      上午刚出狱的陆朝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完成任务,邓sir说他立功,叫他以后去考警校,这辈子成家立业没问题啦。
      七月红港热到他流泪,一口面咽不下去。不过望一眼电视屏幕,他笑得也开心。
      是啊,没错,他宛宛,天生好命。
      -
      2007年10月,距离房地产大亨李逍枪击案已经过去五个月,九龙区警署未找到杀手,加之李逍父母始终拒绝做尸检,媒体传言已在台湾火化下葬。疑案拍板变悬案,证人保护小组撤退,O记撤退,所有人力物力立马转移,唔该,资源有限,红港日日有新案件啊!
      何宛订票回墨尔本,无谓再在港岛浪费时间,左右不过是等,等某朝一日诈死的丈夫回到身边,如果能不到,那就是被阿妈讲中,她真是命中带衰。
      只是离开前,她要同陆朝见一面,承蒙他五个月尽心庇佑,即便只是工作,到底有过往一份情,她应当去正式道别,再祝贺他与陆太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在他家楼下等到深夜,灯红酒绿间等来满身酒气喝到烂醉的鬼。他对她视而不见,绕过她上楼,高大背影摇摇晃晃隐没在狭窄居民楼过道。
      她在他身后开口:“阿朝,我下周回墨尔本。”
      哦,谁管她——
      “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走到楼梯拐角,头脑昏昏沉沉,心头压下百磅重量,他到底是停住脚步,问她:“你老公尸骨不是还在台湾?”
      “阿逍让我回家等他。”她面对他,始终讲实话。
      “癫婆。”他觉得她痴线。
      旧爱搀扶上楼,昏暗中酒味烟草味混杂着亲密接触的绝对禁忌,可她既然上得来,他既然给她开了门,两人就决心今夜是奸夫□□做到底。
      亲吻拥抱除衣,时隔多年他的习惯不变,要听见她在耳畔叫一声“阿朝”,才像得到指令进行下一步。
      “陆太呢?”
      “回家探亲。”
      她双手攀住他背脊,一下一下抖得厉害:“对不起,是我错。阿朝,当年是我没有等你。”
      “你没错,”他怜惜地吻一吻她眼角泪水,“有错也在我。”
      “包括现在趁陆太不在家同你偷情吗?”
      一句似是惊雷,落地炸开让两人从此缄口不言,沉默中只剩下碰撞的声音,在此生最后一次温存中尽情占有疯狂索要,只是离别隐痛犹如倒刺,钻进血管长满全身。
      事后各穿各的衣服分开,何必相拥入眠。
      “我信你说他是诈死,但哪怕他真的死了,你有千万遗产,从此不必累死累活每天都是财源广进,”他扣上最后一粒纽扣,臂弯穿过她腰间,将她最后贴近自己,在头顶落下一吻,“我宛宛,天生好命。”
      “但我讲过,我只要一个家。有你最好,没有你谁都无所谓。”
      察觉到身后人的僵硬,她自嘲,也认栽,毕竟人家早有恩爱妻子。
      “我今夜趁陆太不在做小三,讲出去一定遭天谴,可能走出这间屋就要被街坊扔菜叶拉去浸猪笼,可我不后悔,还要犯贱到底——阿朝,直到登机前,我等你回答。”
      今夜红港,暴雨过境,她紧一紧风衣外套,试图留住肌肤上的最后温度。
      -
      长官安排陆朝放大假,他收拾行装,却不是要去机场,只是打算去码头坐船回南丫岛陪伴嫲嫲,开车去码头途中却收到夏岚电话:“阿朝,我新店明日开业啊!”
      他笑笑说:“祝贺你。”
      “等我开够五间茶楼,就不用骗人你是我老公啦!”
      “OK。”
      五年前他抓贼受伤,倒在茶楼后巷,是洗碗小妹夏岚发现他,蹲下身拍拍他的脸说“先生醒一醒”。他睁开眼,那张和何宛七分相似的脸就闯入视线,旁人只是干巴巴说她们长得像长得像,仔仔细细看过又说不像,其实只有陆朝分辨得出来,究竟夏岚哪里像她——
      像她一样有两道温柔平眉,像她一样双眼皮窄窄,像她一样有水滴形状的鼻尖,像她一样有可爱漂亮的唇珠。
      夏岚那次救了他,从此便是能帮尽帮,她要当老板开茶楼要钱,他借,古惑仔找麻烦,他随时出现,她问能不能假扮夫妻拿他名头罩住她,他也点点头说可以,正好带她回南丫岛做戏,圆嫲嫲孙媳的梦。
      “对了阿朝,我昨日外送去太平山顶,见到一个好奇怪的人,他长得好似何小姐的丈夫,就是那个五个月前在旺角中弹的李逍啊。诶,我又不敢确定,但真的很像呢!”
      陆朝心头一震。
      挂了电话,他含一根烟,怒打方向盘,转个方向往太平山顶爬,嘴里骂:“叼你妈嗨,死又不死透!”
      等到他赶到,正好枪声渐起,远处几个雇佣兵要拿李逍的命。他一把将四处逃窜的李逍抓到车后躲避,空出一只手去报警。
      那天李逍只问陆朝两句话,一句:“你是谁?”
      他现在被长官放大假,按理说现在没有执法权,属于私自行动,索性随口说:“保镖啊。”
      另一句:“有什么要带给你家人的吗?”
      陆朝替他挡一发子弹,是最后能为何宛做的一件事。枪声中疼痛难忍,陆朝把车钥匙塞到李逍手中,拿身体掩护他:“赶紧走!”
      “李太还在等你。”
      “别让她等太久。”
      李逍开车猛打方向盘飞速下山,从后视镜里望见那位保镖已经双膝跪地,垂下挺拔身躯,却仍艰难抬头目送他离开,才终于倒地。不知道身中几弹,鲜血横流。
      -
      直至李逍风尘仆仆突然出现在安检口,嘴里喊着“老婆”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何宛回过神,才发觉死而复生的丈夫就在眼前。
      多买一张机票,他们一起回家。
      何宛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就是没有她等的那一位。她在期盼什么?七年前等不到的,如今照样等不到。
      上机落座,李逍讲起两个小时前的混战,“义和”发现他诈死,派人拿他的命,幸好得老婆大人庇佑,他逃得够快。何宛发现李逍衣服上有血,可他精神抖擞,又没受伤:“今早有见血?”
      “哦,没什么,一个小保镖,我会安排给他家人补偿金。”
      这五个月东躲西藏的日子让李逍累极了,登上这架飞机才终于如释重负,幸好一切都没有改变,待落地后仍是晴空万里,他照旧搂住身旁太太畅想未来,往后要认真备孕,他们会有一对龙凤胎,男孩教他赛艇,女孩就给她扮靓……
      眼下他抱起双手,只想休息,沉沉睡去前,嘴里含糊一句:“小保镖,不紧要。”
      飞机行驶在万米高空,不知身后经济舱哪一位阿姐阿叔耳机失灵,手机里播放的港剧追去飘到前舱。
      原来今年2007,爆款剧集《岁月风云》里华振邦和荣秀风曲折又腻歪的爱情故事似暴雨过境,男主角献唱的主题曲也席卷全港——
      “我对你,这一生,哪个可比。”
      “我与你,差一些,永远一起。”
      何宛回头望向窗外,不知为何心中苦涩,泪水断线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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