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年华谁与度》冰芷

4、四

　　进宫这天下着细雨，见过皇后，便被安排在文华殿偏殿旁的暖阁居住。晴翠正忙着收拾带来的常用之物，就听婧贵人远远地笑道：“我可来晚了！”坐下与新荷聊天，因看到她的日常衣裳都是素色，道：“皇后因在病中，嫌忌讳，不喜人穿用素色服饰的。”新荷一听为了难，道：“便是现在赶着做也来不及了啊！”婧贵人便道：“我那里还有两身新的颜色衣服，若不嫌弃，便先拿来穿吧！”婧贵人与新荷年龄相仿，身量也相似，便着人去取了新衣裳来。
　　换上看时，是件银红缎衫，因新荷从不穿这艳丽颜色，倒显得异常明媚。婧贵人笑道：“年少就应该穿些个颜色衣裳，这才能显出人才来呢！瞧瞧这模样，怪不得听他们说起来，晋王、申王等都抢着聘姑娘为王妃呢！”她发上的珠珞垂在面颊两侧，此时笑起来，珠玉相碰，一阵细碎的响声。
　　偏殿暖阁里窗下打着一张围炕，铺着大红金心闪缎坐褥，炕中设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东边板壁上立着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炕屏。新荷在炕屏前坐了，窗檐下雨珠成串，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她红着脸道：“您虽是玩笑，可我毕竟当不起。”婧贵人正端了釉下五彩春草纹茶碗喝茶，闻此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你道娘娘为何把你招到宫里？我倒是听宫里的人说了，那日四哥儿亲口求娘娘要聘你为王妃。因着晋王殿下先向你府上提了亲，娘娘又怕虞叔父为难，便索性把你叫来，让晋王殿下不好再提这件事。等娘娘大好了，可要亲自为你指婚呢！”在宫中，称呼帝子皆是用排行，申王排行第四，故称四哥儿。
　　正说着，忽然传来一语道：“哟，偏巧姐儿俩在这说体己话呢，我来得不巧了。”只见位十八九岁的美人进室来，圆溜溜的眼睛仿佛会说话，猫脸圆中带尖，穿着酡红色的春装，珠玉发饰、耳环、项链、金钏、指环戴了一身，十分华丽绚目，早有人告诉新荷这就是新封的胡选侍。胡氏先向婧贵人行了礼，见到新荷行礼，忙一把拉住，笑道：“这就是虞姑娘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通身的气派，不愧是皇后家里出来的人！”
　　宫女奉上香茗之后，胡氏又笑道：“初次见虞姑娘的面，也没什么表示……”说着向身侧的女官使了眼色，那女官忙奉上一只托盘，用红绫子覆了，不知是什么东西。新荷忙道：“怎敢劳选侍挂心？”正要推却，已有女官进来传报，说是晋王来探视皇后，婧贵人与胡选侍便告辞离去。晋王已跨进偏殿，新荷不及退出，抬头一看他脸上有些青伤，不禁有些心疼，要询问又碍于旁边宫女众多，只能退回暖阁。
　　晋王便坐在偏殿中等待皇后传见，过了半晌，才有宫女来回说：“皇后说虽是自家兄弟，到底自己身子不好，这次就不见了，谢谢叔王一直惦记。”沉吟片刻，晋王道：“下朝就赶着来了，先倒碗茶来。”那宫女答应着去了，又有宫女说皇后寝宫里搬东西，叫着剩下的宫女去了，新荷便叫晴翠也去帮忙。一时偏殿中只剩晋王一人，听说他在外面慢慢地踱来踱去，新荷不禁起身想掀帘子出来，又觉得于礼不合，正踌躇间，只听晋王脚步声渐近。隔着幽幽的茜纱窗，他只闻到一股淡淡清香飘出，暖阁里却无人声，不禁道：“那日我对你母亲无礼，事后也很懊悔，你不怪我吧？”
　　她幽幽一叹，只觉得这薄薄一层窗纱却是咫尺天涯，不觉落下泪来，轻道：“新荷多谢殿下眷顾，只是……”如今所有人都把她与申王看做一对，哪里还顾及别的？“只是……新荷福浅命薄，殿下还是……还是就此忘了新荷吧！”
　　他只觉得胸口似大锤猛砸下来，疼得几欲流泪，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掀起湘竹帘便进了暖阁。只见新荷满面泪痕，正倚在窗下轻泣，不禁上前拥她在怀。她偎在怀中，把脸轻轻侧在他左肩，泪水一滴滴洇湿了猩红色朝服。他只以为是生气那天对她母亲无礼，轻道：“对不起，以后再不会如那天鲁莽了，我也是急。”
　　她摇了摇头，只道：“殿下别再为新荷伤神了，当日静禅寺之约……请恕新荷无法信守了！”说着猛地站直身子，摇摇晃晃地向围炕走去。仿佛脱力一般，她的手撑着围炕，却怎么也坐不上去，反而软软地滑落在炕边。地上铺着石青漆布，新荷一只手慢慢抓紧那布团在手心，双眼失神，怔怔地盯着楠木几上宝蓝磁盆里的一棵君子兰。
　　他冲过来双膝跪地，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仿佛略一松手就要丢了似的，喃喃道：“你知道，我什么都能顺着你，只是这一件不能……不能……”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明朗的月夜，他炽热的唇印在她的唇上，令她仿佛忘记了一切，一横心，她道：“若是真心为我，殿下能放弃一切么，前程……功名利禄……所有的一切。”她吐气如兰，轻轻的贴在他耳边说出这句话，却似晴天里的霹雳般震耳欲聋。他慢慢松开双臂，轻道：“这是什么意思，是皇后对你说了些什么么，还是要我带你远走天涯？”
　　凝视那双熠熠双目，新荷吐字如珠：“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便是整日耕田织布，新荷也无怨无悔！”晋王嘴唇微颤，还未答话，只听有人道：“好一对苦命的鸳鸯，这是要逃到哪里去啊？”
　　他二人吓了一跳，回头看门口，一股浓烈的百合香气扑面而来。倚门站着的女子香妃色长裙上坠着松花色攒心梅花络子，络子上串着汉玉玲珑配，手中握着的松花色刻丝纨扇半掩着面孔，眉眼却透出阴冷的寒意。
　　晋王扶着新荷慢慢站起，冷然道：“原来是太子妃殿下，臣失礼。”
　　“可也不算什么失礼，殿下给臣妾演了场好戏呢！”说着，太子妃慢慢走进暖阁，在围炕对面的八仙椅上坐了，却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粉红色的鞋尖便露了出来；那执扇的手也不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纨扇，道：“说句实话，殿下见的绝色也多了，恐怕对这女子也未必那么上心吧！”
　　晋王带着三分薄怒，皱眉道：“臣的事与殿下无关！”
　　“是么？”太子妃微笑起来，她肤色本偏青黑，此刻阴雨连绵，晦暗不明，更显得她面色阴沉：“这位虞小姐是母后亲定的申王妃，你这做叔叔的竟与侄儿争起女人来了！若把这事对母后讲了，殿下说怎么样？”
　　“是我要缠着他的！”新荷忽然道，她素来柔顺，说起话来声量不高，却异常坚定地重复一遍：“是我要缠着他的，太子妃若要对娘娘禀告，新荷与你去对质就是！”晋王扶着她肩的手一颤，在耳边道：“胡说些什么！”
　　太子妃嘴角牵动，道：“这就是母后日常赞不绝口的那个‘素性柔嘉、贤良淑德’的公候小姐啊？你别以为母后素日对你恩宠，就敢与我去对质什么的，出了这样丢人的事，你道母后还能护着你么？”
　　晋王冷哼一声道：“殿下究竟要怎样？”
　　“十六叔，”太子妃笑着凝视晋王，道：“臣妾是做晚辈的，敢怎么样呢？只不过想您现在就去求母后把虞小姐指为晋王妃，这要求不过分吧？”
　　晋王冷冷望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虽无出色容颜和过人才学，却把太子迷得神魂颠倒，令帝后对她刮目相看。此时帝后对她的偏爱并不亚于太子，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她的手中，倒是心腹大患，不禁道：“你明知皇后必不会应允！”
　　“这个么，臣妾自有妙计，就是不知殿下肯不肯依从了！”太子妃粉色的缎鞋在裙下轻轻晃动，鞋尖上绣了朵粉色百合，那花就随着她的脚一上一下，令人眩惑，他正要答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亮的喊声：“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