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年华谁与度》冰芷

13、十三

　　转眼间，寒食将至，昭阳宫前的花木更茂盛，文华殿中却越来越寒冷阴瑟。各宫主位请过安退去后，皇后只说冷得厉害，宫中女官便点起了银灰炭，只听得那木炭哔剥作响。
　　坐在火盆边，身旁几名宫女在玩孔明锁，新荷远远坐着，望着窗外的碧水神思飘飞：几天前帮太子完成的那篇讨伐霍伦的檄文，听说皇帝大为称赞，连跟着太子的内官们都有奖赏。太子妃连着几天请新荷到寝宫中品茶论书。
　　“姨娘的才学真是比那些徒有虚名的大学士强多了，”她那样笑着，笑容总是隔着面上的脂粉透出来，仿佛雾里看花，望不到真相：“寥寥数语，就能阐明利弊。连孔师傅那老顽固看了，也说太子这次想得明白。”
　　香浮茶的氤氲雾气飘了很远，顺着那袅袅烟水，能看到太子正在远处的偏殿读书。二十三岁的太子，还是懵懂未通事理，想着大赫的将来就在这样的人手中，新荷也不禁心中一阵慌乱。
　　太子妃又面带神秘地笑着：“为了答谢姨娘，芳卿倒想了个办法，或许能助您一臂之力。”看到新荷面带疑虑，却又并不言明。只从袖中取出一只宝蓝色锦囊，道：“姨娘别看这东西少，却是异常有用的，就等着好消息吧……”
　　那样意味深长的笑容久久难以忘却，那样的心机也着实令人思之心寒。
　　“姨娘，怎么坐这儿发呆啊？”一声清脆的女音把新荷飘忽的神思拉回，转头一看，竟是倾城公主。新荷忙站起身来行礼，一袭粉色绫子衫的公主挥手让身后侍女退开，坐在新荷旁边。
　　倾城公主方圆脸儿、一双宝光闪烁的长方形大眼睛，不知怎么地，平素谦和的她今日只让新荷觉得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息。闲谈几句，公主话锋一转，道：“父皇……已经有几日没来看母后了吧？”
　　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异常宁静。新荷低垂眼帘，瞥见宫女们放在旁边的孔明锁，木头明亮的原色在阴沉的大殿里异常显眼。传说中，那是聪明人才能玩好的游戏，小的时候，新荷总是一个人在庵堂后殿摆弄孔明锁，解开的次数多了，便也觉得没了意思。然而孔明锁再复杂，也不过是死物，哪及得上变化多端的人心半步？
　　公主用碗盖一点点撇茶碗中的茶叶，屋中焚着的龙涎香熏得人直想流泪，新荷起身把香炉放得远一些，只听公主道：“姨娘与我们是至亲……”
　　她听了一怔，不禁握紧手中的铜炉耳，公主直说下去：“二十几年的荣辱，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母后的确应该知足的。只是……她，生来就是不愿意知足的女子啊！”
　　皇帝自从得知胡选侍有孕在身，皇后又将她打伤的事，虽没说什么，却不再踏进昭阳宫，听说夜夜都宿在永寿宫。
　　“年轻的时候，母后为了女人的荣耀而不足；如今，她又得为了我们这些儿女不足。不仅如此……”公主顿了一下，又道：“还有……虞纪两家、乃至与她息息相关的各室宗族亲属，她不得不用心维系。哪怕有半点差池，信由舍人就是前车之鉴！”
　　信由舍人……新荷慢慢僵直了背，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先帝两位皇后中的第一位，美丽而有心机的女子，渐渐排除异己，宠冠后宫。然而那样的锋芒却是旁人无法接受的，只因小小的错误，便被当今皇帝的母亲抓住把柄，继而获罪、继而被幽居冷宫，承受宫中最严苛的惩罚，死后被削去皇后之号，赐不雅的“信由舍人”号，以庶人礼下葬，以糠塞口、以发覆面；她的九族也被波及，成为上一朝最血腥的一段历史。当今的太后、那时的德妃一跃成为国母，自己的儿子成为九五至尊，一门荣宠至今不衰。
　　她们这些弱质女子，都背负了整个家族的命运。
　　新荷慢慢回转身，望着眼前的公主，她只是外表似父亲，那颗心，也似皇后般七窍玲珑。“真羡慕姨娘，从小能在那么与世无争的地方长大，”公主叹了口气，又道：“只是，谁又能永远长在那种地方？如今的姨娘，恐怕也得为虞家效一份力呢！”
　　“公主要新荷做什么？”此刻屋中静谧异常，公主手中的茶碗碗盖轻触碗沿，一声声脆响，四目相投，彼此都不明白对方眸子中刻着的是怎样的繁复情绪。
　　“听说……娘姨最近与太子妃走得很近？”公主闲逸的口气却令新荷一颤，她并不言语，只直视着公主那双宝光流动的大眼。
　　轻笑一声，公主接着道：“生在帝王家，无时无刻不得算计着。若是你不算计，自有别人来算计你，那时，一切都会不同。”
　　过了一会，公主轻道：“不过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只要姨娘举手之劳。”
　　看到新荷依然不语，公主的眼中忽然多了几分勇猛，凌厉的目光剌破浓重的气氛划空而来：“姨娘现在常出入太子寝宫，又成了太子妃的密友，自然有机会到她们的卧房之中，拿出一样东西！”
　　桌上本摆着一碟配茶的酸梅，公主伸手拈起一颗，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继而吃进口中，两腮隐隐而动，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新荷怒极反笑，道：“这也是算计的一部分么？”
　　“染儿与姨娘长久以来都似闺中密友，以我们的交情，姨娘连这样的小忙也不肯帮？”公主以手支腮，淡淡笑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纤长的手指之上，映得她面似桃花，异常娇美；然而那美中却有着令人不安的诡谲。
　　“新荷不敢！”
　　毅然的回绝，令公主笑意更浓，道：“论理，这些话不该染儿说的。但姨娘是叔公唯一的女儿，想来应该不想让父亲有什么意外发生吧？”
　　新荷一怔，公主继续道：“若是让母后知道，叔公曾经想联合外人把立为储君的太子废掉，你说会发生什么事？”
　　她不禁慢慢握紧了拳，指甲嵌进了肉里，沁出鲜血也不觉得，不敢相信面前端然而坐的就是那个过去与世无争的公主。
　　她是帝后无比宠爱的娇女，却生性敦厚、崇尚节俭，是帝都朱京城内许多贵妇的道德典范。
　　如今，这妇德出众的女子却怂恿她去行窃！
　　想到这里，新荷不禁冷冷一笑，一股潮意在眼周回荡，颤声道：“太子宫中的……是什么？”
　　“一只雪山寒玉所琢的玉镯！”
　　新荷心中惊颤，脱口道：“深宫之中，怎会有此邪物？”
　　先帝太平十五年时，惑于玄英教愚弄国民、有害无利，特下令禁此□□。作为从景源流传过来的玄英教，一直拿出自那里的雪山寒玉作为教徒们的标志，一般教徒只有一小块寒玉做成的配饰，唯有护法以上的人员才能配有寒玉镯，据说根据身份的不同，玉镯的形状等方面都会不同。
　　数十年过去，民间已没有玄英教流传，太子妃又怎么会有玄英教的信物？
　　公主的笑容中带着暧昧的神情，她一向温良，只是眼中永远带着几分不甘心的欲望，显得她整个面容仿佛跳跃的火焰般游移不定。
　　“这世上有许多事，是姨娘不知道的呢！”公主的笑容更深，那神情却渐渐带上了一些凄历的意味，“姨娘或许还不知道，不仅母后、染儿、姨娘您，就连父皇……也有许多无奈之处！姨娘不应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王候小姐了！”
　　窗外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子间隙落下来，仿佛在二人间设下了一道高墙，此时此刻，她们不再是骨肉至亲。
　　新荷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春光明媚、万物复苏，她的身上，寒意却越来越浓——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在牛心寺的生活，那时只觉得四周的樊篱那么高，是缠在身上的枷锁，如何也挣脱不开。她总是会在闲暇之时仰头望天，看头顶上有限的蓝天、云朵、飞鸟，憧憬着某一天遍身鸟羽飞上天空。
　　可出了那里，等待她的却是更加深重的樊篱。
　　正是此时，只听外面有宫女道：“仪贵太妃求见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