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打草惊蛇 ...
-
“这样的伶牙俐齿,本王的王府容不了这么无法无天的人。”李世民冷漠的声音令韦泽一个激灵。
他步履沉稳,玄色的圆领深衣,革带束腰,显得随意。
“参见王爷。”在坐的妇人面露喜色,争先站起身来行礼。
“都起来吧。”
“王爷,”魏夫人手脚利落地拉开挡在她前面的人,挤到离李世民最近的位置,福身道:“殿下可算是来了,咱们这几个姐妹口拙,加起来也比不过韦妃的能言善辩。”
李世民直直地打量着韦泽,面色不善“是吗?”他别有深意地问:“父皇说将门出虎女,韦家就是这么教导女儿的?”这话中明显没有褒奖的意思。
韦泽微笑,温言答道:“在场的姐姐妹妹都是将门侯门出身,将门虎女,实在不止妾身一人。”
“瞧瞧,殿下,韦妃连殿下也敢反驳。”魏夫人脸色愤愤不平。
李世民目光如炬,半响,别过眼去,他从韦泽身边走过,握住杨妃的手,皱眉:“天这么凉,怎么不多加两件衣服?”
杨妃嗔道:“都是些不入时的衣服,试了好几套,也没满意的。”
“过些日子,欧阳会来长安开分铺,到时候你选些锦缎,让他命人给你裁几套衣服,云绣坊的绣艺在江南也是首屈一指的。连母后在世时,对其也是赞不绝口。”
江南欧阳织造世家韦泽也是早有耳闻,不仅仅因为其绣艺了得,更因为早些年那人曾经与欧阳家有过一段时间书信的密切往来。
外界传言欧阳家世代经商,富可敌国,这些都并非空穴来风。当年李家能够从太原一路挥师到长安,这里面的经费物料供给,恐怕这个欧阳没有少出力。
少有人知道,欧阳家其实在最初杨玄感谋反之时就已经在暗中帮助,可是后来杨玄感谋反被镇压后依然能全身而退,使其家族屹立不倒,其中的力量可想而知。后来李家造反,这个家族立马又插上了一脚,不遗余力地为李渊提供钱财物资。若说李家能成为最后争夺天下的黑马,欧阳世家在其中也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自古无奸不商,欧阳家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在这场争夺天下的角逐中他们究竟站在怎样的立场,又从中得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韦泽微微敛目,其他几个夫人脸色却都不太好看。李世民一向独宠杨妃,这是众人皆知的,此刻这几个女人眼中的艳羡嫉恨更甚。
偏偏杨妃一副浑然不觉的神态,笑容娇俏,“那真是太好了。”她接过丫鬟手中的茶,递到李世民嘴边,“最近殿下都不曾上朝,却还是这么忙,连来坐坐的时间也没有。”
几个女人也都等待着李世民的回答,若说秦王以前忙着出征,但如今仗也打完了,他却似乎更忙了。
李世民眼风从她们脸颊一一划过,最后停在韦泽的面前,“本王最近和几个饱学之士修撰典籍,”然后他转过头对杨妃温柔道:“好几日都忙到太晚,担心过来会扰你休息。”
“不知都有哪些饱学之士呢?”韦泽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李世民眼神里的锋芒如苍鹰掠过,一闪而逝,最后只是凭空多了一抹审视的意味,“韦妃看来似乎很关心本王的近况。”
“妾身只是随口问问。”韦泽垂下眼睑,敛去目光里的探究。她确实想要打探到更多,再权衡怎样去给李元吉传话,毕竟现在她的命还握在齐王的手心里。在秦王府里,让人去偷听不是件容易的事,还不如从李世民口中来得直接,这里面不见得有几分真话,但是敷衍李元吉还是足以的。
李世民呷了口茶,施施然道:“若你有心,本王倒可以恩准你来文学馆奉茶。”
杨妃古怪地看了眼韦泽,没有说话,她招来丫鬟问道:“恪儿下学了吗?”
“三公子跟着师父出城狩猎去了。”
“这孩子,总喜欢舞刀弄剑的。殿下改日一定得罚他誊写文章,收收他的性子。”
杨妃此刻刻意提到自己的小儿子,年仅7岁的李恪,表面是要李世民罚他,任都谁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李世民的几个儿子中,李恪年纪小,却是最受宠爱,李世民就曾说过,恪最肖像他。人人都知道李世民是马上得天下,这舞刀弄剑的本领在他这里不但不是缺点,反而让李世民更加喜爱。
果然,李世民吩咐奴才道:“恪儿喜欢射箭,改日将本王书房的轩辕弓给三公子送来。”
众人心中巨震,那张轩辕弓是隋宫珍藏的宝物,后来李代杨兴,那张弓自然落入了李渊之手,辗转反侧被赐给了李世民。传言是当初轩辕黄帝所造,选用的是泰山南乌号之柁,燕牛之角,荆麋之弓耳 ,河鱼之胶精心制作而成的。蚩尤被黄帝用这把弓三箭穿心而亡。
杨妃面色惊喜,低嚅道:“恪儿还小,殿下莫要宠坏了他。”
“本王的儿子,就应该像恪儿那样人小志高,反观他的两个哥哥,阴柔有余,霸气不足。”
这里面包括长孙妃的嫡长子李承乾和魏夫人的爱子李泰。
魏夫人自然是面色更加难看,其他几位夫人,除了燕妃,虽然也是眼红嫉恨,但又都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杨妃骄傲得像只孔雀,她的满目皆是欣慰与自豪。
她在欣慰些什么呢?是为自己有如此争气的儿子,还是嫁了这么疼爱自己的丈夫。
李世民毫不避忌的荣宠,把杨妃摆到了最醒目的位置,可是这样的一个女人,除去了骄傲的身份,没有一点娘家的势力,李世民的宠爱对她来说无疑是把双刃剑,一边带给她无限的尊贵,一边也毫不迟疑地把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
“娘娘在想些什么呢?已经望着这朵牡丹有好些时辰了。奴婢估摸着这牡丹花都要在娘娘的天人之姿下羞于展颜了。”
“怀薇,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韦泽随意拉她坐在一旁,自己依旧斜倚在阑干上,眼神没有从那朵开放的牡丹花上移开半分。
怀薇渐渐低下了头,“奴婢,奴婢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有天能找到奴婢的弟弟,或者即使找不到,知道他尚且平安在人世也好。”
韦泽轻拍她的手安抚道,“会的。”
“那娘娘呢?”
“怀薇,我曾经也跟你一样,只盼望我的家人母亲能够安好,还有……,但现在,我只想让自己变得强大……。”
“娘娘,其实,您既然已经贵为秦王妃了,难道还不够吗?女子最贵也就是母仪天下,难道娘娘您还想……。”
“扑哧。”韦泽笑出了声,“想想那也不错,可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一人就足以主宰你的所有了。也难怪这么多人前仆后继的想要爬上那个独一无二的王座,君临天下,也许才是真的畅快吧。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抛下所有,放手一搏,包括……。”
“包括谁?”
韦泽一滞,笑而不语。
怀薇也识趣地不再追问,转移话题道:“娘娘下午真的要去文学馆?娘娘不是说也许秦王已经有所怀疑了吗?”
“正因为有所怀疑,与其藏着掖着坐实了他的猜想,倒不如我们联手为他唱一出好戏。”韦泽双眼亮晶晶的,仿佛胸中有成竹。
“唱戏?”
“怀薇你听过‘空城计’吗?”
怀薇点点头。
“今天,就让你当一回诸葛亮。”韦泽附在怀薇耳畔详细地吩咐她。
“这能行吗?”怀薇狐疑道:“奴婢记得戏文的最后,司马懿也只是在城外徘徊,而没有进城啊?”
韦泽淡笑道:“就算你做了这诸葛亮,李世民毕竟不是司马懿,他的才智都更在司马懿之上,所以我们必须得反其道而行之。所谓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我们必须要打草,才知道草里藏着多少毒蛇。”
“好。奴婢听您的。”
•
李世民修建文学馆的时候,为了能不受打扰,特地选了这么一处环境清幽,无人打扰的地方。秦王府本来就大,文学馆处于偏于一隅,松竹掩映,倒也是一处研经读史的佳境。
只是,一路行来,除了门口两个守卫,几乎都没看见什么人。
怀薇不是说每天文学馆都是出入有鸿儒,络绎不绝吗?
“娘娘,这里怎么都没人呢?”千巧也很是怀疑。
“韦妃,这边请,秦王吩咐小的们若是王妃过来就直接带王妃去书房。”带路的侍卫恭敬地说道,因为韦妃貌美的传言,路上也不由地多打量了韦泽两眼,果然是惊为天人,但介于身份也不敢再多看。
倒是韦泽,状似无意地开口道:“这么这般安静呢?”
“今日想是因为娘娘要过来,所以秦王特意遣退了旁人。”
地方并不大,韦泽很快就到了书房门口。
侍卫向她行礼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多谢了。”
韦泽刚准备敲门,里面就传出了李世民的声音:“进来吧。”
李世民一袭月白锦袍,头束玉冠,手中所执的狼毫在宣纸上行云流水。
听到韦泽进来的声音,也只是略微抬了一下头。表情倒是难得的和风霁月,文学馆里的李世民和平日里铁马金戈,策马奔腾的他有所不同。少却了平日里的威严和肃杀,虽然此刻他依然不怒自威,却平白多了一种学士的儒雅。
似乎知道韦泽的眼神,李世民唇角勾起一抹难言的笑意:“自己随便坐。”
韦泽在离李世民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李世民手中笔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继续低头挥毫,声音平平地问道:“在府中可有什么不适?”
韦泽一愣,随口应道:“还好。”
“得闲时可以出门多走走,秦王府没这么多规矩,听说你不爱与人来往,既然进了王府,也该多与府里的人接触。你若不喜,找无垢聊聊天也是好的。”
韦泽心中冷笑,原来他是想让自己和他的一众姬妾和平共处,难道他还担心自己会在秦王府里兴风作浪。
“韦泽性情素来冷淡,让秦王费心了。”
李世民笔下一滞,不再言语,只专心写字。
屋里一下子又静了下来,光影静静地打在窗棂上,透过茜纱窗倾泻在了地上,依稀可见屋外数竿翠竹的倒影,随风摇晃。耳边竟也能听到沙沙的响声。
午后的时光往往是最引人发昏的,偏偏还这般无事可做,韦泽只能在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竟是一本《孙子兵法》,见李世民没有反对,也就随意翻看了起来。
大约两三个时辰过去了。
李世民所写的纸卷也摞起了厚厚的一叠,他方扔下手中的狼毫。
笔杆落在红木桌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韦泽缓缓阖上书页,将书放回了原处。
“可惜本王这里没有《女诫》一类的书籍,否则你还真该好好看看。女子还是少读些劳心伤神的书的好。”李世民随意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仰头而尽。
韦泽笑而不语。
李世民皱眉,“看来你并不十分乐意。”
韦泽笑道:“我倒觉得《女诫》一类的书不读也罢,通篇都是以男子为中心的道义文辞,把女子的地位贬到了极致,若不是有详细的记载,真不敢相信此书竟然是出自以为女子之手,白白糟践了满腹的才华。”
“以夫为尊,恪守妇德,难道不应该是女子所必须遵守的?”
“或许是吧。”韦泽不置可否,“大部分的女子也应该都是这么认为的吧。”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李世民目光灼灼,站在书桌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韦泽避开他的视线,凉凉道“不过是年少时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说出来不过徒增笑话。”
“若本王执意想要知道呢?”李世民并不打算让她打太极,步步逼近。
她无形中感到一种压迫,缓缓开口道:“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说完她自己居然都觉得可笑。当初年少,只觉得写这句诗的人该是个幸福的女子,后来才得知,就算爱憎磊落如卓文君,下场也不过是遇到了司马相如这般负心薄幸的人。
贫贱之时结为夫妻,山盟海誓,不离不弃。一朝飞黄腾达便想要纳妾,纵然最后两人的结局已数世间少有的圆满,但到底有过中途的背离。这心里的情爱恐怕早已没有任何期许,最后与司马相如的复合也不过是对命运的妥协罢了。
李世民眉峰微蹙,“一人心?”他摇摇头,不置可否,转开话题淡淡地问道:“前几日你去齐王府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韦泽状似不经意地反问道:“秦王认为会有什么麻烦呢?”
李世民眉头蹙得更深,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他静静地打量她片刻,“如果没什么麻烦当然好,本王虽然不能许你‘一人心’的诺言,但你既然进了秦王府,那本王仍旧会力所能及地护你周全。”
窗外一阵风吹过,桌上的一卷刚写好的卷轴滑落在了地面,滚到了韦泽脚边。
她躬身拾起来。
卷轴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字体遒劲有力,却又骨骼清丽,如行云流水,飘逸自在一气呵成。
“殿下临摹的可是王羲之的帖子。”这不是一句疑问,她缓缓地展开卷轴。
李世民面上有惊异之色,“你竟能如此轻易辨别出来?”
“‘翩若游龙,宛若惊鸿。’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仿品,可惜,空有其形罢了。”
“哦?”李世民饶有兴致,“你倒说说如何空有其形?”
“秦王欲效羲之之书法,却少了羲之的闲情逸致。纵然通篇下来字字精美,却少了那么点随意,但与之相较秦王笔下的大气与坚韧恐怕就算羲之在世也得甘拜下风了。”
“本王不过一介闲散藩王,心中所向也只是闲云野鹤,你不用如此小心谨慎地回答。”
韦泽收起桌上的茶具,“那是韦泽眼拙了……。”
李世民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纤手,他低笑道“这茶不是送来给本王的吗?”由于常年握兵器,他手掌中有明显的干茧,划得她生疼,不得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茶凉了,我去换一杯。”
“温度刚好。”李世民放开她,端起茶杯,不徐不疾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他斜瞅她,“风雪相逼,也许本王注定只能做个寄情山川的闲散王爷”
“秦王岂是任人摆布之人?”
“你很了解本王?”李世民下巴微抬,神色凛然。
“韦泽一点也不了解秦王。但是却知道这浩浩的河山却不是谁都打得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