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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玉殒 薪传 第二卷终 ...


  •   孟清辞在断龙峪那片浸透鲜血的山坡上,亲手为丈夫垒起衣冠冢后,仿佛将一部分灵魂也永远埋在了那里。她带着老王和栓子,以及那颗破碎后又强行粘合的心,回到了游击队所在的区域。

      她没有选择留在相对安全的根据地后方,而是以一名战地护士的身份,留在了更需要她的前线医疗队。何彦书的牺牲,抽走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欢愉与色彩,却也赋予了她一种近乎悲壮的坚韧。她将对丈夫的无尽思念,化作了救治伤员的无穷精力。那双曾经抚琴作画、如今布满薄茧与细小伤口的手,在血腥与脓污中穿梭,动作却始终稳定而精准。她的沉默,她的专注,她看着伤员时那种深切的共情,让她成为了医疗队里一道独特而令人安心的风景。

      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平静如水的女子,每个夜晚都需要紧握着那半块染血的碎玉,才能勉强入睡。也没有人知道,她宽大护士服下,那日渐隆起的小腹,承载着怎样沉甸甸的希望与哀伤。

      时间在炮火的间隙中流淌。孟清辞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动也日渐不便。医疗队的领导和同志们都劝她转移到后方去,但她总是摇头拒绝。

      “这里更需要人手。”她总是用这个简单的理由,眼神却望向断龙峪的方向。仿佛留在这里,离他牺牲的地方近一些,就能感受到他并未远去的守护。

      老王和栓子始终跟在她身边,如同最忠诚的护卫。老王负责一些力气活和联络,栓子则成了她的得力助手,帮她搬运药品,照顾重伤员。他们三人,组成了一个以孟清辞为中心的小小团体,在战火中相互依存。

      民国二十七年,春。

      战局依旧焦灼,日军为了打通交通线,发动了新一轮的猛烈进攻。孟清辞所在的医疗队,随着部队不断转移、疏散。此时,她已怀胎七个多月,身体愈发沉重,时常感到疲惫,但在伤员痛苦的呻吟面前,她总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这天傍晚,医疗队临时驻扎在一个遭受过炮火洗礼、半废弃的村庄里。村民们大多已逃离,只剩下少数老弱病残。医疗队借用了村里最大、相对最完整的一处祠堂,作为临时救护所。

      伤兵不断被抬进来,血腥气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孟清辞正为一个腿部被炸烂的士兵清理伤口,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突然,一阵剧烈的胎动传来,让她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抚上高耸的腹部。

      “孟护士,你没事吧?”旁边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关切地问。

      “没事。”孟清辞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继续手中的动作。孩子在肚子里动得厉害,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紧张与不安。她在心里默默道:“孩子,别怕,爹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尖锐的呼啸声和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炮击!是鬼子的炮击!”放哨的队员声嘶力竭地大喊。

      祠堂里瞬间乱成一团!炮弹接二连三地落在村庄周围,大地剧烈震颤,屋顶的瓦砾簌簌落下。

      “快!把伤员转移到后面的地窖里去!”医疗队的队长大声指挥着,声音在爆炸的间隙中显得异常焦急。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能走的伤员互相搀扶着向后跑,伤势重的则由医护人员和担架员抬着转移。爆炸声越来越近,显然日军在进行盲目的覆盖式炮击,这个村庄已经不再安全。

      孟清辞忍着腹部的下坠感和不适,迅速帮助身边的伤员起身。一颗炮弹落在祠堂不远处,巨大的气浪冲垮了半边墙壁,碎砖乱飞,烟尘弥漫!

      “小心!”栓子猛地扑过来,将孟清辞和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兵护在身下,一块飞溅的碎砖狠狠砸在他的背上,他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丝。

      “栓子!”孟清辞惊呼。

      “我没事!嫂子,快走!”栓子咬着牙,搀扶起她和那个老兵,跟着人流往后院的地窖方向冲去。

      场面极度混乱。孩子的哭声,伤员的惨叫声,医护人员的呼喊声,与外面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大部分伤员和医护人员终于安全转移到了地窖入口。地窖不大,入口狭窄,里面已经挤满了先一步下去的村民和伤员。

      “快!快下去!”老王在入口处焦急地招呼着,一边帮忙接应下来的人。

      孟清辞在栓子的搀扶下,也来到了地窖口。她回头望去,祠堂主体建筑已经在炮火中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都下来了吗?”队长清点着人数,脸上沾满了烟灰。

      “好像……好像还有两个!是住在祠堂偏房的那对老夫妻,还有他们那个有腿疾的儿子!”一个负责清查的队员气喘吁吁地跑来汇报。

      众人都是一惊。那偏房位置更靠外,结构也更不稳固!

      “我去!”孟清辞想也没想,立刻说道。她是护士,不能见死不救。

      “不行!太危险了!你不能去!”老王和栓子几乎同时拉住她。她怀着孩子,行动不便,怎么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是护士!那里有人需要帮助!”孟清辞挣脱他们的手,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你们留在这里接应,我很快就回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她更无法容忍因为自己的犹豫而让三条生命葬身火海。那是彦书用生命守护的同胞!

      不等老王和栓子再反对,她已转身,逆着零星逃过来的人流,朝着火光冲天的祠堂偏房跑去。她的身影在冲天的火光和弥漫的硝烟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决绝。

      “嫂子!”栓子目眦欲裂,想要追上去,却被一块落下的横梁挡住了去路。

      老王一跺脚,对栓子吼道:“你守在这里!我去!”说着,他也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

      孟清辞捂着口鼻,艰难地穿过燃烧的残垣断壁,炽热的空气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肺部。她终于冲到了那间摇摇欲坠的偏房前。房门变形,无法打开,里面传来老人惊恐的哭喊和咳嗽声。

      “老人家!别怕!我来救你们!”孟清辞用力拍打着房门,试图寻找进去的方法。

      这时,老王也赶到了。“孟护士!你退后!”他捡起地上一根燃烧的木棍,用力砸向门轴和锁头的位置。

      一下,两下……木门终于被砸开了一个缺口。

      浓烟和热浪瞬间扑面而来!孟清辞被呛得连连咳嗽,但她毫不犹豫地和王大哥一起,冲进了火海。

      屋内,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瘫坐在地上,他们的儿子拖着一条残腿,正试图将父母拉起来,但浓烟让他们几乎窒息,行动艰难。

      “快!快出去!”孟清辞和王大哥一人扶起一个老人,那个儿子也挣扎着跟上。

      他们搀扶着三人,踉跄着冲出火海。就在他们即将脱离最危险区域的那一刻,也许是燃烧透支了房屋最后的支撑,偏房的一根主梁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小心!”老王眼角的余光瞥见上方坠落的阴影,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搀扶的老人和孟清辞猛地向外一推!

      “轰——!!!”

      燃烧的巨梁裹挟着瓦砾,轰然砸下!

      孟清辞被老王推得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地上。腹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她挣扎着回头,只见老王半个身子被压在了燃烧的梁木之下,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喷出一口鲜血,头一歪,再无声息。

      “王大哥——!”孟清辞发出凄厉的哭喊。

      然而,灾难并未结束。也许是他们逃出的动静,也许是火光吸引了注意,天空中传来了日军飞机低空盘旋的嗡鸣声!一架日军侦察机发现了这片燃烧的村庄和逃散的人群!

      紧接着,是机枪扫射的声音!

      “嗒嗒嗒嗒——!”

      子弹如同疾风骤雨,倾泻在废墟和空地上,打得尘土飞扬,碎屑乱溅!

      “趴下!快趴下!”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孟清辞想要爬向老王,想要去看他是否还有生还的可能,但腹部的剧痛和扫射的子弹让她根本无法动弹。她只能死死地趴在地上,用手臂护住自己的肚子。

      那对获救的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在惊慌失措中跑向了错误的方向,瞬间被机枪子弹击中,倒在了血泊中。

      孟清辞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心如同被寸寸凌迟。为什么……为什么救了人,却还是这样的结局……

      就在这时,一颗偏离的机枪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射穿了她身旁燃烧的木头,溅起的火星和碎屑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划过了她的腰腹!

      “呃啊——!”孟清辞感到腹部一阵难以形容的、贯穿般的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她下身的衣裤。

      孩子!
      她的孩子!

      她惊恐地用手捂住腹部,却只摸到一片粘稠和湿热。那剧烈的胎动,在那一刹那,戛然而止。

      一种比子弹贯穿更甚的、灵魂被生生剥离的剧痛,席卷了她全身。

      不……不要……
      彦书……我们的孩子……
      我答应过你要保护好他(她)的……
      我答应过你的……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被血色和黑暗侵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个油纸包。染血的绝笔信,和那半块同样染血的碎玉,被她紧紧攥在手里,贴在已然失去生命悸动的腹部。

      玉是凉的,血是热的。
      希望……碎了。

      她仿佛看到了何彦书,他穿着整齐的军装,站在一片柔和的光里,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他的身后,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小小身影。

      对不起……彦书……我没能守住我们的孩子……
      我……来陪你们了……

      她的手指,最终无力地松开了些许,那半块碎玉从她掌心滑落,掉在身下混合着鲜血与泥土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封绝笔信,也被鲜血彻底浸透,字迹愈发模糊。

      她的眼睛,望着灰暗的、被硝烟笼罩的天空,瞳孔逐渐涣散。最终,缓缓闭上。

      远处,栓子和其他冲过来的队员,看到了这令人心碎的一幕。他们疯狂地击退了那架盘旋的敌机,冲到近前。

      栓子跪倒在孟清辞身边,看着她身下大片的血迹,看着她苍白安详却再无生息的容颜,看着她手边那染血的玉和信,这个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考验的汉子,发出了如同孤狼丧偶般的绝望哀嚎。

      “嫂子——!!!”

      声音在废墟上空回荡,凄厉而苍凉。

      孟清辞,终究没能等到胜利的那一天,没能完成对丈夫“好好活着”的承诺。她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殉难在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上。她用护士的职责和母亲的本能,完成了生命最后的守护与牺牲,与她深爱的丈夫和期盼的孩子,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

      战火依旧在蔓延。
      那半块沾染了两世鲜血、承载了无尽遗憾与深情的碎玉,和那封被血泪浸透的绝笔信,被栓子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他不知道这玉和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这是团长和嫂子最珍贵的东西。

      他将它们用干净的布包好,贴身收藏。他活着的意义,又多了一个——替团长和嫂子,看到胜利的那一天,然后,为他们立一块像样的碑。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玉碎的刹那,在孟清辞生命之火熄灭的瞬间,那交织着血与魂的碎玉,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仿佛跨越了时空长河的流光。

      因果未绝,执念不散。
      这跨越了两生两世的遗憾与深情,或许,仍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维度,等待着下一次的重逢与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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