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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青山埋骨 ...


  •   山洞里的时间,在草药的苦涩气息和孟清辞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中缓慢流逝。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折磨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身体。昏沉中,她时而陷入无边噩梦,被血色和爆炸填满;时而又仿佛回到济生堂的溶洞,感受到那人怀抱的温暖。每一次,当她濒临彻底沉沦时,掌心那枚染血碎玉冰凉的触感,和潜意识里对腹中生命的牵挂,总会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将她从黑暗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拉回。

      老王和栓子日夜不休地照料着。老王利用他丰富的野外经验,寻来更具疗效的草药内服外敷;栓子则负责警戒和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食物。他们的眼神里,除了悲伤,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那是团长用生命交付给他们的最后托付。

      或许是这份执念感动了上苍,或许是孟清辞骨子里的坚韧发挥了作用,在昏迷了三天之后,她的高烧终于奇迹般地退了。

      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茅屋简陋的顶棚,意识缓慢归位,随之而来的是背后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和浑身仿佛散架般的虚弱。但比身体感觉更清晰的,是掌心那枚已被她体温焐热的碎玉,以及小腹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牵绊感。

      孩子……还在。
      她无声地松了口气,那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随即,更大的悲恸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让她窒息。彦书……他真的不在了。那个会在溶洞里温柔拭去她泪水,会在出征前深深凝望她的男人,真的只剩下了这半块染血的玉石和一封绝笔信。

      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鬓角。但这一次,她没有放任自己沉溺于哭泣。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将碎玉握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老王端着一碗稀薄的野菜粥进来,看到孟清辞清醒且眼神清明,先是惊喜,随即又化为担忧。“孟护士,你感觉怎么样?”

      “王大哥……”孟清辞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我……没事。”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背后伤口一阵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你别动!”老王急忙上前扶住她,用破旧的被子垫在她身后,“伤口刚止住血,千万不能崩裂了。”

      孟清辞靠坐好,喘了几口气,目光坚定地看向老王:“王大哥,栓子……都告诉我了。彦书他们……守住了。”

      老王沉重地点点头,眼圈泛红:“是,团长和弟兄们……都是好样的!他们没给中国军人丢脸!”

      “他们的牺牲,有价值。”孟清辞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对老王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她抬起头,眼中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王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老王能做到,豁出命也给你办成!”

      “带我去断龙峪。”孟清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带我去找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那片荒山野岭。我要带他回家。”

      老王愣住了,脸上露出极度的为难:“孟护士!这太危险了!那边刚打完仗,鬼子虽然退了,但说不定还有散兵游勇,而且……而且高地那边……”他想说那边恐怕已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再去面对那地狱般的景象。

      “我知道危险,我知道……”孟清辞的泪水再次涌出,但眼神却丝毫未变,“可我必须去。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连他最后安身之处都不知道,不能让他曝尸荒野。王大哥,求你,带我去。哪怕只是找到他,看他一眼,把他好好安葬……否则,我这一生,心都无法安宁。”

      她的哀求,她的坚决,让老王无法拒绝。他看着这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女子,她那瘦弱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最终,他重重叹了口气,抹了把脸:“好!我带你去!等你好些,我们想办法去!”

      ---

      又休养了两日,在草药和顽强意志的作用下,孟清辞背后的伤口开始结痂,虽然行动依旧不便,但已经能够勉强行走。她不顾老王的劝阻,坚持要立刻出发。

      栓子得知他们的决定后,也毫不犹豫地要求同去。“团长在最后关头把我和几个弟兄硬推下了高地,让我们突围报信……我得去!我得去给团长磕个头!”这个年轻的战士,眼中燃烧着愧疚与忠诚的火焰。

      准备妥当——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只有一些舍不得吃的干粮,一壶清水,以及老王和栓子随身携带的,仅能防身的简陋武器。老王还特意带上了一把短柄铁锹。

      三人辞别了游击队医疗点的同志,踏上了前往断龙峪的艰难路途。

      越靠近断龙峪,空气中的硝烟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血腥气便越是浓重。山路两旁,随处可见激烈战斗的痕迹——被炮火掀翻的泥土、炸断的树木、散落一地的弹壳、破碎的军装布条,以及那已然变成暗褐色、渗入泥土深处的斑斑血迹。

      孟清辞的心,随着每一步的靠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看着这满目疮痍,仿佛要将何彦书最后战斗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刻进灵魂里。

      终于,那片如同巨兽脊梁般横亘在前方的高地,出现在了视野尽头。它静默地矗立在灰暗的天穹下,山体上布满了焦黑的弹坑,仿佛被天火灼烧过一般。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悸的气息笼罩着那里。

      老王拦住了一个刚从高地方向下来的、负责打扫战场的士兵。那士兵脸上满是疲惫与麻木,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后,沉默地指了指高地东南侧的一处缓坡。

      “那边……是我们最后收敛弟兄们的地方……大部分……都找不到了……”士兵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见惯了死亡的漠然,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

      孟清辞的身子晃了一下,栓子赶紧扶住她。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缓坡。越靠近,空气中的味道越是难以形容。然后,他们看到了。

      一片新翻的泥土,几十个微微隆起的土包,杂乱而寂寥地排列在山坡上。每一个土包前,都没有墓碑,只有一根粗糙削制的木桩,上面用刺刀或是烧黑的木炭,勉强刻划着一个名字,或者,仅仅是一个模糊的编号。

      有些木桩上,还挂着一顶破损的军帽,一个瘪掉的水壶,或者,什么也没有。

      风在山坡上呜咽着吹过,卷起细微的尘土,像是在为这些长眠于此的英魂唱着无声的挽歌。

      老王和栓子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们一步步走过去,颤抖着目光,在那些简陋的木桩上急切地搜寻着。

      “柱子……!”
      “大牛……!”
      “李班长……!”

      每认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栓子的身体就颤抖一下,这个年轻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老王则死死咬着牙,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孟清辞没有哭。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每一个土包,每一根木桩。她的心跳得飞快,又仿佛已经停止。她在寻找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终于,在靠近边缘的一个不起眼的土包前,她停了下来。

      那根木桩上,用遒劲却略显仓促的笔触,刻着三个字——何彦书。

      木桩下,放着一顶带有弹孔、被血污浸透的军帽。那是他的帽子。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孟清辞呆呆地看着那三个字,看着那顶军帽,仿佛灵魂已经从躯壳中抽离。她一步步,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如同拖着千斤重镣,踉跄着走到土包前。

      她没有立刻扑上去,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来。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尖轻轻拂过木桩上那冰冷的刻痕,仿佛在触摸他棱角分明的脸颊。

      “彦书……”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蕴含着足以撕裂苍穹的悲痛,“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了……”

      一直强忍的泪水,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任由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滚落,滴落在身下新翻的、带着血腥气的泥土里。

      她俯下身,将脸颊紧紧贴在那冰凉的、粗糙的木桩上,如同最后一次投入他的怀抱。泪水浸湿了木头,她却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他残留的气息。

      老王和栓子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低着头,任由泪水肆意流淌。他们没有打扰她,知道这是属于他们夫妻最后的、无人可以介入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孟清辞才直起身。她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尽管新的泪水立刻又涌了出来。她看向老王,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却异常清晰:“王大哥,铁锹给我。”

      老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短柄铁锹递了过去。

      孟清辞接过铁锹,挣扎着站起身,开始一锹一锹,为这个过于简陋的土包添土。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背后的伤口因为用力而隐隐作痛,但她固执地、一下一下地挖着,培着土。汗水混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毫不在意。

      老王和栓子想帮忙,却被她无声地拒绝了。这是她身为妻子,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她将土包培得更高、更整齐一些,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睡得更加安稳。然后,她拔掉周围新长出的杂草,将那块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她已几乎虚脱。她重新跪坐在坟前,从怀中取出那个染血的油纸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那封绝笔信再次展开,默默地看着。然后,她将信纸重新折好,连同那半块染血的碎玉,一起紧紧贴在胸口。

      她抬起头,望着那冰冷的木桩,望着木桩后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满目疮痍却又蕴含着无限生机的青山,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彦书,你安心地睡吧。你守护的山河,我会替你看着;你期盼的胜利,我会替你等到;你未走完的路,我会带着孩子,替你走下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山坡上传得很远,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力量。

      “我会好好活着,无论多难,我都会活下去。我会把我们的孩子平安生下来,抚养长大。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为了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的孩子,牺牲在了这里。”

      “我会教他识字明理,教他爱国爱人,让他知道,他(她的命,是你和无数像你一样的伯伯叔叔们,用命换来的。”

      “彦书,你别担心我,也别担心孩子。你的清辞,没那么脆弱。这乱世,我会带着你的念想,和孩子一起,挣出一条活路来。”

      “你等我……等胜利那天,等孩子长大,我再来看你。到时候,我告诉你,咱们的孩子有多出息,这天下,有多太平。”

      她说完,俯下身,在那冰冷的木桩上,印下深深一吻。如同告别,又如同一个永恒的誓言。

      然后,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新坟,将所有的悲痛与眷恋,都深深埋进了心底最深处。她转过身,面向老王和栓子,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是一片历经涅槃后的平静与坚韧。

      “王大哥,栓子,我们走吧。”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她一步一步,走下山坡,走向那未知却必须前行的未来。背后,是青山埋骨,英魂长眠;前方,是烽火连天,生者坚强。

      那半块碎玉,在她怀中,紧贴着心脏,仿佛与他,与这莽莽青山,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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