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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碎玉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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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生堂废墟旁的临时藏身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距离何彦书带领队伍离开已经过去四天。这四天里,孟清辞和老王带着十几名伤势轻重不一的伤员,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这片山林中,不敢生火,不敢大声说话,全靠之前找到的一点野果和有限的存粮支撑。
每一天,孟清辞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照顾伤员,换药、喂水、安抚情绪,用找到的草药尽力控制着伤情。但她的心,早已跟着那个走向西方血色夕阳的身影飞走了。她的手总会不自觉地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与恐惧。她无数次在心中祈祷,祈祷他能平安,祈祷他们的孩子能有机会见到父亲。
老王沉默地负责警戒和寻找食物,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仿佛更深了。他不时望向断龙峪的方向,眼神里是同样的担忧和一种不祥的预感。枪炮声在头两天隐约可闻,激烈得让人心惊肉跳,但从昨天下午开始,那边就彻底沉寂下来。这种死寂,比持续的炮火更令人不安。
第四天下午,日头偏西。孟清辞正给一个伤员喂水,突然,负责在较高处瞭望的伤员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有人!那边!好像是……栓子!"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孟清辞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瓦罐差点掉落。她踉跄着冲向藏身处边缘,拨开遮蔽的枝叶向外望去。
只见远处崎岖的山路上,一个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向这边挪动。那人浑身衣衫褴褛,几乎被暗红色的血污和黑色的硝烟完全覆盖,走路一瘸一拐,全靠手中一根粗树枝支撑着身体。不是栓子又是谁?!
只有他一个人!
孟清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冰凉,几乎站立不稳。老王一个箭步冲出去,飞快地将几乎虚脱的栓子搀扶了进来。
"栓子!怎么样?其他人呢?何团长呢?"老王急声问道,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栓子被扶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他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泪痕和尘土混合的污迹,那双原本机灵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悲痛和死寂。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伸出颤抖的、沾满血痂的手,指向自己胸口的位置。
孟清辞的心像是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了!她看到栓子那绝望的眼神,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一个可怕的、她一直拒绝去想的念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栓子面前,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栓子……你说话啊!彦书呢?!他……他在哪儿?!"
栓子看着孟清辞那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和眼中濒临崩溃的祈求,这个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浑身是伤都没掉一滴泪的汉子,此刻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嫂子……团长他……他……"栓子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高地……守了三天……弟兄们……全都……全都牺牲了……团长……团长他……最后……让我们把子弹留给自己……他……他……"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颤抖着,从自己那件破烂不堪、被血浸透的军装最里层,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同样被血污浸染、边缘破损的油纸包。那油纸包被他用生命保护着,虽然脏污,却依旧完整。
他将油纸包,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易碎的宝物,郑重地、缓慢地,放到了孟清辞冰凉颤抖的手中。
"团长……让我……一定……交给你……"栓子哽咽着,低下了头,肩膀剧烈地耸动。
孟清辞呆呆地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带着栓子体温和……和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气息的油纸包。它那么轻,却又那么重,重得她几乎拿不住。
她认得这油纸。是他用来包裹重要物品的。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伤员都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老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土墙上。
孟清辞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解开那被血黏连的油纸。她试了几次,最终,还是老王红着眼睛,帮她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剥开了那染血的包裹。
最先露出来的,是那半块她无比熟悉的、温润莹白的羊脂碎玉。只是此刻,那白玉之上,也沾染了点点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痕,如同雪地里凋零的梅花,刺目惊心。
碎玉下面,是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粗糙的信纸。信纸更是被鲜血浸透了大半,边缘晕开大片大片的暗红,上面的字迹在血污中若隐若现。
孟清辞拿起那封信。信纸入手,仿佛还带着他最后的体温,又仿佛带着高地之上那凛冽的寒风和浓重的血腥气。她的视线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模糊。
她颤抖着,展开信纸。血污让字迹辨认起来异常困难,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熟悉而坚定的笔迹,尽管这封信写得比平时潦草,仿佛是在极度艰难的情况下仓促而就。
"清辞吾妻:见字如面。"
仅仅开头八个字,就让她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滴落在信纸上,与那些早已干涸的血迹融合在一起。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不能亲口对你言说。此刻,我正于断龙峪高地之上,星夜写信,四周寂静,唯闻风声。此情此景,竟让我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一篇《与妻书》,彼时只觉情深意重,而今方知,字字皆是血泪。"
"自溶洞一别,匆匆数日,却恍如隔世。我时常忆起你我于烽火中缔结连理,天地为证,弟兄为宾,虽无凤冠霞帔,合卺清泉,却是我何彦书此生最郑重、最无悔之事。得你为妻,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清辞,我心中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最令我欣喜若狂,亦最令我肝肠寸断者,便是你告知我,我们有了孩儿。那一刻,我如登云端,仿佛这世间所有战火硝烟皆已远去,只剩下你我与那未出世的血脉相连。我何其渴望,能亲眼见他降临人世,听他唤我一声'爹爹',能如寻常父亲般,教他识字明理,护他平安长大……"
看到这里,孟清辞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痛哭声从喉咙深处溢出,悲恸欲绝。他知道了!他带着对孩儿的无限眷恋和歉疚……走了!
"然,国难当头,山河破碎,日寇铁蹄践踏我桑梓,屠戮我同胞。我辈军人,受命于危难之际,守土抗敌,责无旁贷。此高地,关系后方万千同胞性命,关系抗战大局。军令如山,死守之责,重于泰山,亦重于我何彦书个人之生死,重于我等小家之圆满。"
"吾妻,莫要为我悲伤。我选择踏上战场,马革裹尸,并非不爱你,不怜惜我们的孩儿。恰恰是因为爱之深切,才更不能容忍脚下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被寇仇肆虐,更不能想象我们的孩儿将来要活在屈辱与奴役之下。我今日之牺牲,若能换取一寸山河之无恙,换取你与孩儿,以及千千万万如你我一般的母亲与孩子,能有一个太平的未来,则我死得其所,虽死犹生!"
"我曾与你说过前世之梦,红墙白雪,合卺毒酒,憾恨无穷。今生能与你在战火中重逢相守,虽短暂,却已弥补我灵魂深处之缺憾。这半块碎玉,你让我带在身边,它见证过我们的悲剧,也见证了我们的新生。若我……若我此次无法生还,见此玉,便如见我。它承载着我对你所有的爱、歉意与永恒的祝福。"
"清辞,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与孩儿。乱世艰难,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将他抚养长大,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深爱着他和母亲的中国军人,是为了守护脚下这片土地和未来的希望而战死的。"
"别矣,吾妻!纸短情长,言不尽意。窗外风声愈紧,黎明将至,大战在即。此生得你为妻,我之至幸。只盼来世,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你我能在寻常巷陌,再做一对平凡夫妻,相伴到老,看尽人间烟火。"
"珍重!珍重!伏望胜利,来生再续!"
"夫彦书 绝笔
民国二十六年冬于断龙峪阵地"
信,读完了。
孟清辞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被巨大悲痛凝固的石像。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一片死寂的心湖。信纸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尘土里。那半块染血的碎玉,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带着对她的爱,对孩儿的期盼,对家国的责任,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血色的高地上。
她甚至无法想象他最后时刻是怎样的惨烈。那信上的血迹,那栓子身上的伤,那只有一个人回来的事实……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战斗的残酷与绝望。
"啊——!"一声凄厉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孟清辞死死压抑的喉咙,在这死寂的藏身处回荡,令人闻之心碎。她猛地抬起头,眼神涣散,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焦距。
老王和栓子,以及所有伤员,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无力之中。
就在这时——
"飞机!鬼子的飞机!"一个眼尖的伤员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警告!
所有人都惊恐地抬头,只见两架涂着猩红药丸标志的日军轰炸机,如同两只嗅到血腥味的秃鹫,正从云层中俯冲而下,目标赫然就是他们这片藏身区域!也许是之前生火冒出的细微炊烟,也许是栓子回来的踪迹被发现了!
"快!分散隐蔽!进林子!"老王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组织混乱的人群。
恐慌瞬间蔓延。伤势较轻的伤员挣扎着向更茂密的树林跑去。伤势重的则绝望地看着天空,发出无助的呻吟。
孟清辞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她依旧跪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半块染血的碎玉,失神的双眼望着断龙峪的方向。
"孟护士!快走!"老王冲过来,想要拉起她。
就在这时,刺耳的俯冲呼啸声瞬间临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第一颗炸弹,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落在了藏身地边缘!
"轰——!!!"
巨大的爆炸掀起冲天的泥土和气浪,弹片如同死神的镰刀般四散飞溅!一名跑在后面的伤员瞬间被掀飞。
"小心!"孟清辞几乎是本能地,被这近在咫尺的爆炸和伤员的惨叫声惊醒了一瞬。她看到不远处,那个发烧刚有些起色的小战士,正惊恐地趴在地上,不知所措。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那一刻,护士的职责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或许是彦书信中那句"活下去,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所激发的、对生命的守护——压倒了个人的悲痛与求生的本能。
她猛地扑了过去,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地护在了那个小战士的身上。
几乎是同时,第二颗炸弹带着更尖锐的呼啸,落在了他们附近。
"轰隆——!!!"
更剧烈的爆炸声吞没了一切。
孟清辞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巨大力量从背后传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崩塌、破碎。剧痛瞬间席卷了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孟护士!"
"嫂子!"
混乱中,老王和栓子的惊呼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
当孟清辞再次恢复一丝模糊的意识时,感觉自己在颠簸移动,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剧痛让她几乎再次昏厥。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老王那张焦急万分的脸,他正和栓子一起,抬着她,在弥漫的硝烟和火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更深的密林深处狂奔。
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从自己背后不断渗出,浸湿了破烂的衣物。她想开口问那个小战士怎么样了,想问其他人是否安全,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的手指无力地动了动,发现那半块染血的碎玉,不知何时又被塞回了她的手中,被她无意识地攥着。
"别说话!坚持住!"老王喘息着低吼,他的手臂也在流血,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拼命地向前跑着。
身后,日军的飞机还在盘旋,爆炸声依旧零星响起。但幸运的是,茂密的树冠为他们提供了最后的掩护。
孟清辞的意识再次模糊起来,剧痛和失血让她陷入半昏迷状态。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又看到了何彦书,他站在一片光亮里,温柔地看着她,对着她微笑,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活下去……清辞……为了孩子……活下去……"
她的手,更紧地握住了那半块碎玉。
老王和栓子拼尽全力,终于将孟清辞转移到了一处更为隐蔽的山洞里。老王迅速检查她的伤势,背后有多处弹片划伤,最深的一处靠近肩胛骨,流血不止,但万幸的是,似乎没有伤及要害和腹中的胎儿。
"快,止血!"老王对栓子吼道,同时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
栓子忍着自身的伤痛,配合着老王,用找到的草药和布条,为孟清辞进行紧急包扎。
孟清辞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那封被血浸透的绝笔信,被老王小心地捡起,连同那半块仿佛凝聚了所有爱与痛的碎玉,一起放在了她的身边。
她活下来了。
带着他的遗志,带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带着无尽的悲伤,和必须活下去的承诺,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里,艰难地活了下来。
洞外,夜色渐浓,枪炮声渐息。而那半块碎玉,在她无意识攥紧的手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凄冷而执拗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