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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急转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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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小撮用油纸紧紧包裹、从废弃铜臼底部发现的深褐色药粉,被孟清辞如获至宝般地捧在掌心。她借着从破损窗棂透入的昏暗天光,再次仔细辨认——颜色、质地、尤其是那股独特而熟悉的、带着一丝凉意的草药香气,绝不会错!
“是云南白药!真的是!”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连日来的疲惫与忧虑似乎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淡了几分。她立刻转身,对身边同样眼含期待的何彦书说道:“虽然量很少,但关键时候能救命!尤其是对防止伤口感染恶化有奇效!”
何彦书紧绷的下颌线条也稍稍松弛,他重重点头:“立刻给最需要的伤员用上!”
小小的济生堂废墟内,因为这意外发现的珍贵药品,而重新焕发出一丝生机。孟清辞和另一名医护兵立刻忙碌起来。她们用找到的、相对干净的瓦片作为容器,将那一小撮药粉极其小心地分成更小的几份。每一份都珍贵无比,需要用指尖一点点捻起,均匀地撒在清洗过的、最危险的创面上。
那个高烧不退、意识模糊的小战士成了第一个用药对象。他肩胛处的伤口已经红肿化脓,散发着不好的气味。孟清辞先用煮沸后晾凉的清水,仔细为他清理创口,脓血和坏死的组织被一点点拭去,露出底下鲜红却脆弱的嫩肉。然后,她屏住呼吸,用削薄的竹片,将分好的那一小份药粉,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敷在伤口上,再用相对干净的旧布条重新包扎好。
整个过程,她都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何彦书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稳定而轻柔的手,心中百感交集。是她在绝境中一次次带来希望,无论是精神的,还是此刻这实实在在的、救命的药物。
接下来,另外两名伤势沉重、已有明显感染迹象的伤员也得到了这宝贵的药物治疗。做完这一切,孟清辞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直起腰,看向何彦书,眼中带着一丝久违的亮光:“希望能撑过去……”
何彦书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会的。”
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这伤科圣药真的开始起效,用了药的伤员,尤其是那个小战士,在昏睡中似乎安稳了许多,呼吸也不再那么灼热急促。这微弱的好转迹象,如同阴霾天边透出的一缕微光,让残存队伍里压抑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何彦书当机立断,决定队伍就在这废弃的“济生堂”附近隐蔽休整几日。这里位置相对偏僻,房屋虽然破败,但主体结构尚存,稍加整理,便能提供比露天或溶洞更好的遮风避雨之所。更重要的是,伤员们亟需这段宝贵的喘息时间来恢复体力,稳定伤势。
他派出以栓子为首的几名体力较好、经验丰富的队员,以此处为中心,向四周更远的山林进行辐射式侦察和搜寻。任务有两个:一是看是否能运气爆棚,找到林家可能隐藏的其他药材或物资;二是尽可能探查周边敌情,并尝试捕捉关于外界大局的任何蛛丝马迹。他们与主力失联太久,如同盲人行走于悬崖边缘,迫切需要了解外界的风向。
休整的日子在紧张与期盼中度过。孟清辞日夜守候在伤员身边,密切观察着他们的伤势变化。幸运的是,用了云南白药的三名重伤员,情况都没有继续恶化,那个小战士的体温甚至在缓慢下降,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信号。她利用在周边找到的几种有消炎镇痛作用的普通草药,熬煮汤药给轻伤员内服外敷,尽力维持着他们的状态。
何彦书则带着其他队员,加固临时营地的防御,清理出更安全的隐蔽所,并组织人手在附近设置了一些简易的预警陷阱。他深知,暂时的安宁背后,危机四伏。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人们刚刚看到一丝曙光之时。
休整的第二天,下午天色将晚,山林间弥漫着雨后湿润的草木气息,显得格外宁静。何彦书正与那名胳膊受伤的老兵王德柱——现在大家都叫他老王——商讨着下一步可能的行动路线,孟清辞在给一个伤员换药。
突然,营地外围负责警戒的士兵发出了急促而低沉的鸟鸣示警声!紧接着,一阵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迅速由远及近!
所有人都瞬间紧张起来,纷纷拿起武器,隐蔽到断墙和树木之后。何彦书一个箭步冲到视野最好的位置,举枪瞄准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负责往东南方向侦察的一名队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密林,而他背上,赫然背着一个穿着破烂军装、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人!那身军装制式,与他们都不同,更像是……师部直属部队的!
“团长!是……是师部的通信兵!我们在五里外的山沟里发现他的!他……他快不行了!”侦察兵冲到近前,将背上的人小心放下,自己也是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
何彦书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师部的通信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伤成这样?
他和孟清辞几乎同时扑到那名通信兵身边。通信兵看起来极其年轻,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胸前和腹部至少有兩处狰狞的枪伤,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将本就脏污的军装染成了更深的暗红色。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孟清辞立刻进行急救检查,但手刚触碰到他的身体,心就凉了半截。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回天乏术。
何彦书蹲下身,凑到通信兵耳边,压低声音急切地呼唤:“兄弟!兄弟!醒醒!你是哪个部分的?有什么消息?”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口音和“兄弟”二字,那通信兵涣散的瞳孔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眼皮颤动,缓缓睁开一条缝,目光茫然地扫过何彦书的脸,似乎辨认了一下他领章上的军衔。
“何……何团长……”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带着血沫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他颤抖着,用那只尚能微微动弹的右手,艰难地伸向自己胸前早已被鲜血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的内衣口袋。
何彦书连忙帮他,手指触碰到一片湿滑和冰冷。他小心翼翼地,从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同样被鲜血浸透、甚至边缘已经有些软化、但火漆封印依稀可辨的牛皮纸信封。
通信兵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信封,仿佛那是他拼死也要送达的使命。他嘴唇翕动着,断断续续,声音细若游丝,却字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何彦书耳边:
“命令……死守……断龙……峪……东侧……高地……阻敌……至少……三……天……”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涌出。
“为……主力……转移……赢取……时间……”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也越来越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违令……军法……处置……”
最后四个字吐出,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头猛地偏向一侧,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停止了呼吸。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众人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何彦书半跪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封沉甸甸、湿漉漉、带着战友体温和鲜血的命令。信封上的火漆,那代表师部最高指令的印记,在他眼中如同烧红的烙铁。断龙峪东侧高地!死守三天!这几个字像重锤,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砸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断龙峪东侧高地的战略意义——那是扼守通往后方腹地最后一道险要门户!一旦失守,敌军铁蹄将长驱直入!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以他们现在这支仅存三十余人、弹药匮乏、伤员近半、疲惫不堪的残兵,去执行这个“死守三天”的命令,意味着什么。
那是以卵击石!是飞蛾扑火!是……十死无生!
巨大的压力、无法推卸的责任、以及对身边这些生死与共的弟兄们命运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孟清辞处理完通信兵的遗体,缓缓站起身。她看到了何彦书瞬间变得铁青、毫无血色的脸,看到了他眼中那翻涌着的、极度痛苦与挣扎,最终归于一片死寂般决然的眼神。她太了解他了,这个眼神,意味着他已做出了选择,一个身为军人无法抗拒、却注定通向毁灭的选择。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她下意识地、无人察觉地,将手轻轻覆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一个极其微小的、属于她和他的新生命,正在悄然孕育。这个秘密,她原本想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带着羞涩和喜悦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一份牵挂。可现在……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彦书……”最终,这声带着无尽恐惧和哀戚的呼唤,还是艰难地挤出了她的唇瓣,轻得像一阵风,却重重地敲在何彦书的心上。
何彦书闭上眼,深深地、仿佛要将这山林间所有沉重空气都吸入肺腑一般,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他眼中所有属于个人的情感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军人面对如山军令时的冷硬与肃杀。
他猛地站起身,转向或明或暗、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和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的队员们,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
“集合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