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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烽火离别 ...


  •   残阳如血,将那几间破败的“济生堂”房屋和周围沉默伫立的人群,都染上了一层悲壮而凄艳的色彩。风似乎也停滞了,山林寂静,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乌鸦啼叫,划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何彦书站在一块半人高的、表面粗糙的青色巨石上。这块石头不知在此矗立了多少岁月,此刻成了他发布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命令的天然讲台。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仔细看去,那挺直的脊梁深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微微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铁,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栓子脸上未愈的擦伤,老王空荡荡的、用布条扎起的袖管,还有那些相互搀扶、脸色苍白的伤员,以及……站在伤员前面,脸色比他更加苍白,嘴唇被咬得几乎出血的孟清辞。

      “弟兄们!”

      他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刚接到师部死命令!”他举起手中那封依旧带着暗红血渍的命令,夕阳的光线照在模糊的火漆印记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断龙峪东侧高地,必须守住!至少三天!”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甚至没有惊呼。只有一片更深沉的死寂,仿佛连呼吸都被冻结。每个人都明白“死守三天”这四个字,在这個时候,对着他们这样一支队伍,意味着什么。那不再是命令,是催命符,是通往血肉磨盘的通行证。空气沉重得几乎要压垮所有人的肩膀。

      何彦书将下方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混杂着不甘与决绝的复杂情绪。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此刻这沉重离别的苦涩气息。

      “我们是军人!”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悲怆与激昂,在山谷间激起微弱的回响,“穿上这身军装,拿起这把枪,为的是什么?保家卫国!马革裹尸!这是我们的宿命,是我们的荣耀!”

      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西方,那是断龙峪的方向,也是他们身后广袤土地的方向。

      “高地后面,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是我们的妻儿老小!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息的土地!是我们的根!”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迸发出灼人的光芒,“鬼子想踏过去,除非从我们所有人的尸体上踩过去!我们不能退!也绝不会退!”

      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道电流,击穿了弥漫的绝望,在不少士兵眼中重新点燃了与年龄不符的、属于战士的火焰。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眼中泛起了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然而,激昂过后,是更残酷的现实。何彦书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但是!”他重重吐出这两个字,“我们不能所有人都去!伤员,必须留下!”

      他的目光越过前排那些尚能站立的士兵,落在了孟清辞和老王,以及他们身后那些或坐或卧、无法独立行走的伤员身上。

      “孟护士!老王!”他点名,声音冷硬,“你们两人,负责带领所有伤员,立刻寻找新的、更安全的地方隐蔽!等待时机,或者……寻找机会脱离战场!这是命令!”

      “团长!”老王第一个急了,他猛地向前一步,空荡荡的袖管随风晃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急切和不甘,“我这条胳膊是废了,但我还能打枪!我还能拉响手榴弹!让我跟你们一起去!”

      “执行命令!”何彦书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了孟清辞。

      那一刻,他刻意维持的冷硬外壳,几乎在接触到她目光的瞬间土崩瓦解。她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秋水,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悲痛、无尽的不舍、深切的担忧,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异常复杂的决绝。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像老王那样出声反对,但那沉默的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何彦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怕多看一眼,自己用全部意志筑起的堤坝就会彻底崩溃。

      孟清辞看着他转过去的、线条冷硬的侧脸,看着他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在下颌汇聚,滴落在身前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抬起颤抖的手,伸向自己怀中,摸索着,取出了那半块一直被她贴身珍藏、带着她体温的羊脂碎玉。那玉在血色夕阳下,泛着温润而凄冷的光泽。她一步步,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巨石之下,走到何彦书面前。

      无视周围所有投来的、复杂的目光,她伸出双手,将那块碎玉,郑重地、缓慢地,塞回到他那只布满枪茧、沾着血污与尘土的大手中。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掌心时,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带着它。”她仰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孩子……”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毫无预兆地炸响在何彦书的脑海深处!他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高大的身躯甚至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他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孟清辞的脸,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她依旧平坦的小腹。

      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淹没了他!他要做父亲了!他和清辞有了血脉的延续!这是他们在乱世烽火中,最珍贵、最不可思议的礼物!

      但这狂喜只持续了不到一瞬,就被随之而来的、更加凶猛、更加撕心裂肺的痛楚所取代!孩子……他(她)还未出世,自己这个父亲,却可能永远无法看到他(她)第一眼,无法听他(她)喊一声“爹爹”,无法护他(她)长大成人!他将要奔赴的,是一场几乎注定无法生还的战斗!他将留下她,独自一人,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怀着他们的孩子……

      巨大的冲击和矛盾的情感,如同最狂暴的浪潮,在他胸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孟清辞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骨骼勒断,仿佛要将她,连同她腹中那个微小而脆弱的新生命,一起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走,或者……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将脸深深埋在她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混合着草药清苦和淡淡皂角气息的味道,这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嘶哑到极致的、仿佛泣血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低吼道:

      “活下去!清辞!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孩子……也为了我!”

      这声低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斩断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他猛地推开她,动作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粗暴。他不敢再看她那泪流满面、却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的脸,不敢再看她那充满了无尽哀伤与嘱托的眼睛。他怕自己会崩溃,会不顾一切地留下。

      猛地转身,面向那些等待着他、眼神复杂的士兵,何彦书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一道命令,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一往无前的惨烈:

      “还能拿枪的!跟我走!”

      他率先迈开了步伐,踏着被夕阳染得如同鲜血铺就的山路,头也不回地,走向西方,走向那片即将被更浓重血色浸染的断龙峪高地。

      栓子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接着是那些尚能行动的士兵,一个,两个,十个……他们默默地、沉默地跟在何彦书身后,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回头,只是默默地走着,如同一条流向死亡之海的、沉默的溪流。

      孟清辞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夕阳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她望着那个渐行渐远、最终融入那片血色残阳、再也看不清的背影,一直强忍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化作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哭。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冰凉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然后,缓缓地、极其轻柔地,覆上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希望,也可能……是她余生唯一的念想,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烽火中的离别,奏响一曲苍凉而悲壮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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