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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野狼峪的召唤 ...


  •   溶洞里的日子,在紧张与短暂的安宁中又过去了三天。

      那几株侥幸找到的止血草药很快用尽,孟清辞和另一名医护兵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为伤员清洗、包扎。每天,她们用煮沸过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看着那些皮开肉绽的创面在缺乏药物的情况下艰难地愈合,或是不可避免地恶化。

      两名重伤员的情况尤其令人揪心。其中一个腹部中弹的年轻士兵,伤口已经化脓,高烧不退,时常陷入谵妄状态,含糊地喊着“娘”。孟清辞守在他身边,用冰冷的溪水一遍遍为他擦拭身体降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在痛苦中一点点流逝。

      第三天深夜,这个年轻的士兵最终还是没能撑过去。他在一次剧烈抽搐后,永远停止了呼吸。孟清辞探到他颈间再无搏动时,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僵了很久。洞内昏暗,只有远处另一堆为取暖而生的微弱火光照亮她半边苍白的脸。她没有哭,只是缓缓直起身,默默地、极其细致地替他将破烂的军装整理平整,合上他未能瞑目的双眼。

      何彦书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牺牲,在这支残破的队伍里已不再新鲜,但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心上反复切割。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举行像样的葬礼。何彦书亲自带着两名队员,将战友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抬到溶洞深处一个天然的凹陷处,用能找到的石块简单掩埋,留下一个无名的坟冢。

      气氛再次变得沉重得令人窒息。药品,成了悬在头顶、最致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找不到药,下一个倒下的,可能就是自己,或者身边相依为命的战友。

      何彦书站在洞口,望着外面被连绵秋雨洗刷后格外青翠、却也更显寒意的山林,眉头锁成了川字。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驳壳枪冰冷的枪身,大脑飞速运转。不能再等了。坐以待毙,意味着所有人都会慢慢被伤病和绝望吞噬。必须主动出击,寻找生机。

      “栓子!”他沉声唤道,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清晰。

      “到!”栓子立刻从靠近洞口的警戒位置跑来,脸上带着连日警惕带来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你带两个人,今天往野狼峪方向,再探远一些。”何彦书展开那张已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简陋地图,指着上面那个用炭笔画出的模糊圆圈,“重点是两样:第一,尽一切可能确认是否有友军活动的确切痕迹,哪怕是最细微的线索;第二,寻找任何可能获取药品的途径,废弃的村庄、猎户的临时落脚点,甚至……可能残留的战场,都要仔细搜查!注意安全,遇到敌人,以隐蔽为主,不可恋战!”

      “明白!”栓子挺直脊背,利落地敬了个礼。他深知这次任务的重要性,立刻转身,点了两名素来以机警和脚力见长的士兵,检查了随身武器和仅够一天消耗的干粮,迅速消失在晨雾弥漫、雨丝飘摇的山林中。

      送走侦察小队,何彦书回到洞内。压抑的呻吟和咳嗽声此起彼伏。孟清辞正跪在那个发烧多日的小战士身边,用湿布一遍遍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小战士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嘴唇干裂起皮,无意识地呢喃着“冷……水……”。

      孟清辞抬起头,看向何彦书,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无助。没有药,她所有的护理知识和技术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在眼前一点点消逝。

      何彦书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小战士的额头,那温度烫得灼人。他沉默地伸出手,覆盖在孟清辞忙碌的手背上。她的手冰凉,甚至微微颤抖着,与伤员滚烫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栓子他们已经出发了。”他低声说,语气沉稳,像是在对她保证,也像是在对自己强调,“会有办法的。”

      孟清辞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依旧坚定如磐石的眼睛,看着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心中的慌乱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她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手中的动作,更加细致,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通过这简单的擦拭传递出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洞外,秋雨时停时续,天色始终阴沉。洞内,伤员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何彦书没有闲着,他组织还能活动的队员,将溶洞内部结构进一步勘察,开辟出更多可供隐蔽的角落,并详细制定了数套紧急情况下的撤离预案,规定了信号、路线和集结地点。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确保在遭遇突袭时,能最大程度地减少伤亡。

      孟清辞则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重伤员身边。喂水、擦拭身体、更换被血和脓液浸透的敷料……她做着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试图缓解他们的痛苦。她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加苍白,眼底的青黑也更深了,但眼神里的坚韧却如同岩石下的草根,从未消退。

      黄昏时分,雨势稍歇,天色愈发昏暗。就在众人望眼欲穿之际,洞口传来了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动静。不是栓子他们轻捷熟悉的脚步声,而是负责在近处溪边警戒的士兵,搀扶着一个陌生的、浑身湿透泥泞、腿上带着明显伤口、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破烂百姓衣服的中年男人,踉跄着走了进来。

      “团长!我们在下游溪边一块大石头后面发现的!他昏死在那里,腿上挨了一下,像是刺刀划的!”士兵急促地报告,脸上带着发现意外情况的紧张。

      何彦书和孟清辞立刻围了上去。孟清辞习惯性地先检查伤情,蹲下身,小心地卷起那人湿透的裤腿。伤口不算太深,但失血不少,加上长时间的逃亡、饥饿和寒冷的侵袭,让这个中年汉子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何彦书示意队员拿来水壶,小心地给那人喂了几口温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那汉子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初时,他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待看清周围是一群同样衣衫褴褛、但眼神并无恶意的军人,尤其是看到孟清辞正熟练地为他清洗包扎腿上的伤口时,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下来,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老乡,别怕。我们是打鬼子的队伍。”何彦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伤成这样?”

      那汉子喘了几口粗气,断断续续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说道:“从……从野狼峪那边……逃出来的……好不容易……才捡了条命……”

      野狼峪!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溶洞内的每一个人!所有或坐或卧的队员,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野狼峪怎么样了?那里有我们的队伍吗?”何彦书按住心中的急切,追问道。

      提到野狼峪,汉子脸上立刻露出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后怕,身体都不自觉地哆嗦起来:“有……原来是有不少老总在那边守着……依着山势,修了工事……但是……但是前几天,鬼子来了好多好多人,黑压压的一片,还拉着大炮……那炮打得……地动山摇啊……工事都被掀翻了……守不住了……死的死,散的散……我是趁着天黑,乱糟糟的时候,躲在死人堆里,沾了一身血……才……才爬出来的……”

      他的话,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野狼峪也失守了!他们原以为可能的最后一个汇合点、撤退中转站,已然落入敌手。最后一丝与主力部队取得联系的微弱期望,彻底破灭。

      洞内一片死寂,连伤员的呻吟声都仿佛瞬间消失了。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沼,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所有人溺毙。有人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有人茫然地望着洞顶,眼神空洞。

      何彦书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老乡,那你逃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或者听溃散的弟兄们说起,这附近哪里还能弄到药?我们的伤员……急需药品救命。”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一丝恳求。

      孟清辞也抬起头,屏住呼吸,看向那汉子,眼中燃烧着最后一点希冀的微光。

      那汉子皱着眉,努力地回想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模糊的光芒:“药……药……我记得……逃出来的时候,又渴又饿,躲在一个山缝里,好像……好像听到两个也是逃出来的老总,一边跑一边嘀咕……说……说往野狼峪南边,再走个几十里山路,有个以前的老药铺……好像叫……叫‘济生堂’,是镇上林家开的,仗打起来前,林家当家的机灵,把不少药材偷偷搬进山里老屋了……可能……可能还藏了些家底……”

      济生堂!林家药铺!
      这个消息,如同浓重乌云边缘骤然透出的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真切地照亮了黑暗!

      尽管希望依旧渺茫——几十里崎岖山路,敌情不明,药铺是否真的存在、具体位置在哪里、是否已被洗劫一空,都是未知数。但这几乎是目前唯一可能找到药品的线索了!是溺水之人能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彦书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如同重新淬火的刀锋。他详细地、反复地询问那汉子关于方向、路径、可能的地形标志等一切细节。虽然对方惊魂未定,所知甚少且模糊,但总算有了一个大致的目标——野狼峪以南,几十里外,林家“济生堂”。

      就在这时,洞口光影一暗,栓子也带着两名队员回来了。三人同样浑身湿透,满脸疲惫,带回了与那汉子相互印证的消息——野狼峪确实经历了惨烈战斗,现已落入敌手。他们在南边侦察时,也发现了一些非军事的、杂乱的新鲜脚印和丢弃的杂物,像是百姓仓惶逃亡留下的痕迹。

      “团长,怎么办?”所有人都看向何彦书,目光复杂,混杂着绝望、期盼和最后的信任。

      前有(野狼峪)强敌据点,后无退路,伤员危在旦夕,弹药给养即将告罄。唯一的生路,似乎就是指向南边,去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济生堂”。

      何彦书的目光缓缓扫过洞内每一张苍白、憔悴而期盼的脸,掠过那些因缺乏药物而痛苦呻吟的伤员,最后定格在孟清辞沉静却难掩忧色的眼眸上。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带着这样一支疲惫不堪、伤员累累的队伍,长途跋涉去一个完全未知的区域,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敌人的包围圈,也可能最终面对的只是一个被洗劫一空的废墟。

      但是,留在这里,同样是死路一条。等待他们的,只能是伤病的折磨和敌人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清剿。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溶洞的潮湿和伤员的血污气味,沉重地压入肺腑,然后化作决断的力量,猛地吐出:

      “收拾东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能带的都带上,不能带的,就地妥善掩埋。重伤员用担架,轻伤员相互搀扶。检查武器,分配弹药!我们向南,去找济生堂!”

      命令一下,残存的队伍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再次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运转起来。没有人质疑,没有人抱怨。求生的本能和对何彦书一贯的信任,让他们选择紧紧跟随。

      孟清辞立刻开始行动。她将有限的干净布条全部分发给伤员,指导轻伤员如何互相帮助固定伤处,和几名身体稍好的队员一起,利用洞内能找到的坚韧树枝和藤蔓,加紧赶制新的、更结实的担架。

      何彦书则将队伍里仅存的、还算完好的武器弹药集中起来,根据每个人的状况重新分配,制定了详细的行军队列、联络信号、遭遇不同敌情时的应对方案以及应急集合点。他反复强调行军纪律和隐蔽的重要性。他知道,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可能踏在刀尖上,任何疏忽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夜色彻底笼罩山林时,队伍已经准备就绪。溶洞内,那曾带来温暖和婚礼篝火的余烬已彻底冰冷,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和队员们压抑的呼吸声。

      何彦书和孟清辞站在洞口,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给予他们短暂庇护和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仪式的地方。那铺着干草兽皮的角落,那跳跃的松明火光,那庄严的誓言和温暖的依偎……都将成为镌刻在记忆深处、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宝贵烙印。

      “走吧。”何彦书握住孟清辞的手。她的手依旧微凉,却坚定地、用力地回握着他。

      队伍悄无声息地滑出溶洞,如同滴入浓墨的水滴,迅速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山林之中。他们放弃了相对安全的隐蔽所,再次踏上了前途未卜、吉凶难料的征途。担架上的伤员压抑着痛苦的呻吟,每个人的脚步都沉重而坚定。何彦书走在队伍最前方,背影挺拔如松,仿佛能劈开前方所有的黑暗与险阻。孟清辞紧随在他身后不远,照应着队伍中的伤员,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在绝境中为她、也为所有人指引方向的身影。

      野狼峪的召唤已经破灭,南方的“济生堂”成了他们新的、唯一的方向。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指引着这群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军人,向着未知的黎明,艰难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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