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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高烧呓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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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屋内的篝火添了两次柴,勉强维持着光亮与温度。夜深了,除了负责警戒的哨兵,大部分人都蜷缩在能找到的角落里,沉入不安的睡眠。疲惫和伤痛是最好的安眠药,却也带来了压抑的呻吟和偶尔惊悸的抽动。
孟清辞靠坐在何彦书身旁的草堆上,不敢深睡。他虽然在篝火旁似乎稳定了一些,但低烧持续,额头依旧烫手,苍白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隔一段时间就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又小心地喂他喝了几次温水。
何彦书睡得极不安稳。眉头始终紧锁,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放在身侧,偶尔会轻微抽搐。而那只紧握着碎玉的左手,则始终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支点。
夜深人静,屋外风声呜咽,如同怨鬼低泣。屋内,火焰跳跃,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何彦书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压抑的呜咽声。他的头开始不安地摆动,额上的毛巾被蹭落。
“……不……不能进去……”他的呓语断断续续,带着极大的抗拒和焦急,声音嘶哑,“……礼未成……不合规矩……”
孟清辞立刻警醒,凑近了些,低声唤道:“彦书?何团长?”
何彦书毫无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他的表情痛苦而挣扎,仿佛正与看不见的人拉扯。
“……让我进去!我要见清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护卫特有的强硬与急切,却又透出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林大人!您让我进去!酒……酒可能有问题!我查验过那宫女!”
孟清辞的心猛地一沉。又是“林大人”!又是查验宫女!这与他之前零碎的呓语对上了!他前世,真的试图阻止过!
“……规矩?什么狗屁规矩!”何彦书的语气变得激动而愤怒,夹杂着哭腔,“那是清辞的性命!比什么规矩都重要!放开我!!”
他似乎在与阻拦他的人激烈冲突,身体都随之微微扭动,牵动了伤口,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但梦魇的力量更强。
“……银针……我的银针呢?!”他空着的右手在身旁胡乱摸索着,仿佛在寻找什么,“……快给我!快啊!”
孟清辞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喜庆的喧闹中,身为御前侍卫的他察觉异常,想要冲进洞房阻止,却被以“礼未成”、“不合规矩”为由拦在门外。他焦急万分,想要银针验毒,却被人阻挠,或者……根本来不及了。
“……晚了……还是晚了……”何彦书的声音骤然低落下去,充满了万念俱灰的死寂。他不再挣扎,只是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因寒冷而颤抖更加厉害,那是一种源自灵魂的战栗。
他紧闭的眼角,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混合着汗水,滚落进鬓角。
“……清辞……清辞……”他一遍遍地、无意识地重复着她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撕心裂肺的疼痛,“……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我没能护住你……”
“……我看着你……喝了那杯酒……我看着你倒下去……”他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他们拉着我……不让我过去……我只能看着……看着你……”
孟清辞屏住呼吸,听着他这血淋淋的回忆,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跳动。她仿佛能透过他的呓语,看到那个红烛高烧的夜晚,看到身着嫁衣的“自己”如何饮下毒酒,看到被阻拦在门外的他如何目眦欲裂、如何绝望嘶吼、如何眼睁睁看着生命从爱人身上流逝而无能为力。
那种绝望,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灵魂。
“……血……好多血……”何彦书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左手猛地攥紧,那碎玉的棱角更深地陷入他的皮肉,他却浑然不觉,“……你看着我……眼睛里的光……没了……没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承受着那灭顶的打击。
“……玉佩……我们的玉佩……”他的呓语再次变得混乱,带着一种巨大的悲伤和茫然,“……怎么会碎了?……是……是挡了一下?……挡了什么?……” 他努力回忆着,眉头锁得更紧,仿佛那记忆被蒙上了厚厚的纱。
“……是谁?!到底是谁?!” 他的情绪突然又激动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杀意,“……是谁下的毒?!是谁要害你?!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这一声低吼充满了暴戾和疯狂,与他平日里沉稳克制的模样判若两人。那是前世积攒的、未能宣泄的怒火与仇恨,在梦魇中彻底爆发。
孟清辞被他话语中的浓烈恨意惊得心头一颤。她想起他之前呓语中的“林大人”,想起那可能存在的阴谋。前世的他,在失去她之后,是否曾追查真相?是否曾手刃仇敌?还是……连同他自己,也未能幸免于难?
“彦书!醒醒!那是梦!”孟清辞忍不住用力握住他那只紧握碎玉的手腕,试图将他从可怕的梦魇中唤醒。他的手腕滚烫,脉搏急促而混乱。
她的触碰和声音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何彦书剧烈的颤抖慢慢平息了一些,但那浓重的悲伤和绝望依旧笼罩着他。他不再嘶吼,只是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地、反复地喃喃低语:
“……清辞……别怕……等我……等我找到你……”
“……这一世……我不会再弄丢你了……绝不会……”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模糊不清的呓语,身体也彻底软了下来,只剩下滚烫的体温和急促的呼吸证明他依旧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
孟清辞看着他终于暂时摆脱了最激烈的梦魇,稍稍松了口气,但心情却愈发沉重。她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紧握的左手,掌心已被碎玉的棱角硌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混合着汗水和污泥,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用干净的布蘸了温水,一点点擦拭他掌心的伤口和那半块沾了血污的碎玉。碎玉冰凉,上面的血迹却仿佛带着前世的温度。
将碎玉轻轻放在一旁干燥的布片上,她开始为他重新处理肩膀的伤口。换药,包扎,动作熟练而轻柔。在这个过程中,何彦书一直处于昏沉状态,偶尔会因为疼痛而蹙眉,但不再有激烈的呓语。
处理完一切,孟清辞已是满头大汗,身心俱疲。她靠坐在他身边的草堆上,借着篝火的光芒,看着他那张即使在病痛和梦魇折磨下依旧轮廓清晰的脸。
前世的他,是御前侍卫,是兵部郎中,年轻有为,前途似锦。他们的结合,本该是一段佳话。却在大婚之日,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收场。他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那份悔恨与无力,该是何等蚀骨灼心?
所以,这一世,他成了军人,在烽火狼烟中坚守。所以,他手腕上带着那道痕迹,昏迷中喊着“别喝那酒”,冰河里捞起这半块碎玉,高烧中呓语着前世的悲剧。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孟清辞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心,仿佛想抚平那跨越了轮回的痛楚。
“不管你记得多少,”她看着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坚定,“这一世,我还在这里。”
篝火噼啪,映照着沉睡的伤兵和守夜的护士。屋外,夜色浓重,危机四伏。而在这小小的、温暖的角落,一段被血色浸染的过往,正通过高烧的呓语和无声的守护,悄然连接着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