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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碎玉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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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渡过冰冷的河流,抵达对岸后,未敢停留。湿透的衣物紧贴皮肤,寒风如刀,几乎要刮走人身上最后一丝热气。指挥官催促着队伍尽快离开这片开阔的河滩,向着远处一片地势稍高、林木稀疏的丘陵地带转移。
何彦书被重新安置在简易担架上,昏迷不醒。他的脸色青白交错,呼吸微弱而急促,身体因寒冷和创伤不住地颤抖。那半块边缘锐利的碎玉,依旧被他死死攥在左手中,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他与某个绝望深渊的唯一绳索。
孟清辞自己的棉衣也早已湿透,沉重冰冷,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但她此刻全然顾不上自己,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何彦书身上。他落水前那声穿越了时空阻隔、充满了无尽悔恨与恐惧的“别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里,与之前那些模糊的感应、心悸碎片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令人窒息的惨烈图景。
大婚之日……毒酒……
他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
这认知让她心口一阵阵绞痛,仿佛那杯跨越了轮回的毒酒,也灼烧着她的灵魂。她看着他即使昏迷也依旧痛苦紧蹙的眉头,一种混杂着巨大悲伤、怜惜和莫名责任感的情愫,在冰冷湿透的躯壳下悄然滋生,变得无比清晰。
行军一个多小时后,队伍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找到了几间半塌的土坯房。士兵们迅速清理出一块相对干燥的区域,谨慎地升起了几小堆篝火。
橘红色的火光亮起,驱散了部分的黑暗和寒意。人们围拢在火堆旁,拧着湿透的衣物,伸出冻僵的手脚汲取温暖,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孟清辞和另一名医护兵将何彦书安置在最靠近火堆的干燥草堆上。他依旧昏迷着,但身体的颤抖在暖意包围下似乎缓和了一些。孟清辞跪坐在他身边,顾不上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和冰冷的衣服,立刻着手检查他的情况。
“必须尽快把他的湿衣服换下来,不然伤势加重,还会引发高热。”孟清辞对旁边的医护兵说道,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沙哑。
两人小心翼翼地解开何彦书身上那件湿透、沾满泥污的军装和外衣。冰冷的布料剥离时,他即使在昏迷中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当湿透的里衣被褪下,露出他精壮却此刻显得苍白脆弱的胸膛,以及左肩下方那处被河水浸泡后边缘泛白、依旧渗着血丝的伤口时,孟清辞的心狠狠一揪。
她迅速用干燥的毛巾擦拭他身上的水渍,动作尽可能轻柔而迅速。当她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紧握的左拳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碎玉坚硬的棱角和被他体温焐出的一丝微温。她微微用力,想看看他掌心是否被硌伤,却发现他攥得极紧,仿佛那碎玉与他血肉相连。
她只好先作罢,和医护兵一起,用能找到的最干燥的衣物和毯子将何彦书仔细包裹好,让他尽量靠近篝火取暖。
处理完何彦书,孟清辞才感觉到自己几乎要冻僵了。她走到稍远一点的火堆旁,背对着其他人,尽量拧干自己棉衣和头发上的水。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滋味难以言喻,但她只是默默忍受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何彦书的方向,落在他那只紧握的左手上。
火光照耀下,他手背的血管因用力而微微凸起。
“孟护士,你也赶紧烤烤火吧,别着凉了。”一名年纪稍长的士兵递过来一个烤得微热的杂面饼子。
孟清辞道了声谢,接过饼子,小口啃着。粗糙的食物能提供一些宝贵的热量。她一边吃着,一边留意着何彦书的情况。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何彦书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迷茫的,带着高烧和溺水后的虚弱,但在看到跳跃的篝火,感受到身上的干燥和暖意后,渐渐聚焦。他转动视线,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坐在不远处火堆旁、正关切地望着他的孟清辞。
四目相对。
孟清辞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深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确认了什么般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楚。那痛楚如此深刻,源自灵魂,与这战火纷飞的现世格格不入。
他想移动一下身体,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同时也感觉到了左手掌心的异样。他抬起手,摊开,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却带着深深勒痕和几点破皮的掌心,眼神明显怔了一下,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目光开始急切地四下搜寻。
“在找这个吗?”孟清辞拿起那块之前被他紧握、后来因包扎需要而被她暂时取下、放在一旁干燥布片上的碎玉,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将碎玉递到他眼前。
何彦书的瞳孔猛地收缩,视线牢牢锁定在那半块碎玉上,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又至关重要的东西。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孟清辞手中接过那半块碎玉,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断裂的边缘,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梦境,又沉重得如同托举着千钧过往。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充满了巨大的困惑、激烈的追忆,以及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深可见骨的悲伤。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看起来格外脆弱而又执拗。
“……哪里来的?”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急切的、近乎恐惧的探寻。
“你一直攥在手里,昏迷的时候也没松开。”孟清辞轻声回答,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反应,“是在河里……找到的?”她故意这样问,想听听他怎么说。
何彦书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死死盯着那碎玉,眉头紧锁,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与某种无形的阻力抗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我不知道。”良久,他才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而迷茫,带着巨大的痛苦,“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抓住的它……但是……”他握紧了碎玉,指节再次泛白,那力道几乎要将碎玉嵌进掌心的伤痕里,“……感觉……很重要……不能丢……好像……丢了它……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的回答,与其说是否认,不如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确认。这碎玉,绝非寻常之物。它与他手腕的痕迹,与他梦魇中的合卺毒酒,与那声“别喝”的嘶吼,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孟清辞看着他痛苦迷茫的样子,心中不忍,没有再追问下去。她将水壶递给他:“喝点热水吧。”
何彦书接过水壶,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些精神。他靠在草堆上,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手中的碎玉,仿佛那是他与某个失落世界唯一的联系。
“我……”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在梳理着混乱的记忆碎片,“落水的时候……好像……又看到了一些东西……”
孟清辞的心提了起来,安静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很乱……有很多红色……像……喜堂……”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仿佛在透过火光看着另一个时空,“……有酒杯……金的……里面……有酒……”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左手无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正因回忆而剧烈抽痛,“……你……不,是那个人……穿着红色的嫁衣……喝了那酒……然后……碎了……什么都碎了……”
他的描述虽然零碎,却与孟清辞之前的推测惊人地吻合!喜堂,合卺酒,嫁衣,毒发……碎裂!
何彦书猛地转过头,看向孟清辞,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恐惧的确认,声音带着颤抖:“那声‘别喝’……是我喊的,对不对?对着……你?”最后两个字,他问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孟清辞在他的注视下,心脏像是被狠狠撞击。她没有明确的记忆,但所有的感应、所有的线索、所有灵魂深处的悸动,都强烈地指向这一点。她看着他那双被巨大悔恨和痛苦淹没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得到她的确认,何彦书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了回去,闭上了眼睛,握着碎玉的手却收得更紧,青筋毕露。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原来,那些不仅仅是梦,不仅仅是幻觉。他真的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死亡,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一声警告都未能及时发出。这种刻骨铭心的悔恨和痛苦,竟然强烈到能够跨越轮回,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甚至化为实体(这碎玉)出现在今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周围伤员偶尔发出的呻吟。
过了一会儿,何彦书重新睁开眼睛,看向孟清辞,眼神虽然依旧带着深沉的痛楚,却在那片痛苦的废墟之中,挣扎着燃起了一丝异样的坚定和……决绝。那是一种经历了极致绝望后,破土而出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清辞,”他唤道,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碾磨出来,“如果……如果那些都是真的。”他抬起握着碎玉的手,那半块残玉在火光下泛着冰冷而执拗的光泽,“那么这一世,这块玉……我绝不会再让它碎。”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如同凝聚了所有前世今生的力量,牢牢锁住她的眼眸,“……那杯酒……”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誓言意味,“……我也绝不会再让你沾唇。”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许诺,只有一种基于血泪教训的、沉甸甸的、近乎偏执的守护决心。这决心,源于前世无法挽回的错误,注定要在此生被彻底纠正。
孟清辞看着他被火光映照的、苍白却坚毅如铁的侧脸,看着他紧握着那半块仿佛凝聚了所有悲伤与誓言的碎玉的手,心中百感交集。恐惧、悲伤、迷茫依旧存在,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如同找到了失落拼图般的安心感,以及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感,也悄然滋生,变得越来越强烈。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块碎玉,而是轻轻覆在他紧握碎玉、伤痕累累的手背上。她的指尖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坚定的力量。
“好。”她看着他,清晰地回应道,眼中闪烁着与他同频的决意,“这一世,我们都不喝那杯酒。”
她的承诺,简单,却仿佛完成了一个跨越时空的约定,抚平了一丝前世遗留的刻骨伤痕。
篝火依旧在燃烧,温暖着这间破败的土屋,也温暖着两颗在战火与血色记忆碎片中,逐渐靠近、彼此确认、立下誓约的心。那半块碎玉,静静地躺在何彦书的掌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过去的悲剧与无力,也见证着今生重新立下的、不容摧毁的守护誓言。
屋外,夜色渐深,寒风呼啸。而屋内,火光摇曳,映照着紧握的双手和那双在苦难与前世谜尘中愈发清晰、坚定的眼眸。前路依旧未知且危险,但有些东西,已经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那无声的碎玉,仿佛在这一刻,被注入了超越轮回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