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冰河残忆 ...
-
队伍在凌晨的寒风中再次启程,沉默而迅疾。昨夜的私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何彦书与孟清辞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却并未打破表面行军的肃穆与紧迫。何彦书依旧虚弱,靠在颠簸的板车上,伤处的疼痛和持续的低烧消耗着他的精力,但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不再仅仅是军人的坚毅,更添了几分面对宿命般的沉静。他的目光不时掠过走在板车旁的孟清辞,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一种混杂着熟悉、痛楚与强烈保护欲的情绪便悄然弥漫心间。
孟清辞能感受到他的注视,她没有回头,只是将医护兵的职责履行得更加细致。检查绷带,递上水壶,低声询问他的感觉。每一次短暂的接触,每一次目光的交汇,都仿佛带着电流,提醒着他们之间那层刚刚被捅破的、非同寻常的联系。前世的迷雾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彼此的确认而显得更加真实、更加迫近,但奇怪的是,这并未带来恐慌,反而像在无边战火中,为两颗孤独的灵魂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共同的锚点。
队伍沿着干涸的河床边缘艰难前行,试图利用地势隐蔽。然而,白昼的到来意味着暴露的风险剧增。斥候在前方和两翼警惕地侦查,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极紧。
“情况不对。”前方传来压低的声音,带着紧张,“空气里有硝烟味,太新了。”
命令无声地传递下来,队伍瞬间停止,迅速分散隐蔽到河床旁的沟壑与枯草丛中。何彦书被迅速抬下板车,与孟清辞一同掩蔽在一处土坡之后。紧张的气氛如同实质,压迫着每个人的呼吸。
远处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和履带碾过地面的沉重声响。
“是装甲车!还有步兵!”斥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在这片相对开阔的地带,遭遇敌方装甲部队,后果不堪设想。
指挥官脸色铁青,下达了静默隐蔽的死命令。希望渺茫,但这是唯一的生路。人们死死趴伏在掩体后,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何彦书能感觉到身旁孟清辞身体的紧绷,她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身旁的枯草,指节用力到发白。他艰难地移动了一下未受伤的手臂,轻轻覆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孟清辞身体微僵,却没有抽开,只是反手更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指,仿佛在汲取力量,也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回应。
引擎声和履带声越来越近,地面微微震动。死亡的阴影如此逼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啸!
“炮击!隐蔽——!”
惊呼声未落,炮弹已经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砸落在不远处的河床对岸!轰隆!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而起,泥土和碎石如同雨点般砸落!
突如其来的炮火覆盖打乱了敌方小队的阵型,也给了隐蔽中的队伍一线生机。指挥官当机立断:“趁现在!向后撤!进那片林子!”
队伍如同离弦之箭,趁着敌方被炮火暂时压制、陷入混乱的间隙,用最快的速度向后方不远处的一片杂木林冲去。拖拽板车的士兵咬紧牙关,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孟清辞搀扶着何彦书,几乎是半拖半抱地跟着队伍狂奔。爆炸的气浪掀起的尘土迷住了眼睛,呛得人不住咳嗽,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每一个人。
他们险之又险地冲进了树林边缘,借着树木的掩护继续向深处撤离。身后的爆炸声和枪声依旧激烈,不知是哪支友军部队在与敌人交火,阴差阳错地为他们解了围。
直到确认暂时脱离了直接威胁,队伍才在一片相对茂密的林间空地停下来。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脸上混杂着惊魂未定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何彦书靠在树干上,脸色苍白如纸,方才的狂奔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伤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孟清辞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立刻上前检查他的伤口,幸好没有崩裂,但纱布又被血浸透了一些。
“必须尽快找到更安全的地方,你的伤口需要重新处理,而且一直在低烧。”孟清辞忧心忡忡,语气急促。
指挥官清点了人数,幸运的是没有减员,但有几个士兵在狂奔中扭伤了脚。他摊开地图,眉头紧锁。原定路线显然已经暴露,必须改变计划。
“我们现在在这个位置,”指挥官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要去后方集结地,必须渡过这条河。但最近的桥在十公里外,恐怕……”
“桥可能已经被炸了。”何彦书虚弱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指挥官的话。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些:“刚才……炮击前,我注意到河对岸有异常的反光,很像是炸毁后的钢筋裸露……而且,敌人出现在这个方向,很可能意味着主通道已经被切断。”
他的话让所有人的心再次一沉。
“那怎么办?绕行吗?地图显示上游几十里才有渡口!”一名军官焦急道。
何彦书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手指缓缓移向他们所在位置的上游区域,落在一片标示着丘陵和稀疏植被的地方。“或许……不用绕那么远。”他抬起头,看向指挥官,眼神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属于军人的冷静分析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笃定,“我记得……早年勘测地形时,知道这一带有一条废弃的古道,可以通向上游一处河道较窄、河床多是砾石的地方,那里……在旱季应该可以涉水而过。” 这记忆如此清晰,仿佛不仅仅来自于今生的勘测,更源于某种更深层的、对这片土地的熟悉。
“废弃古道?”指挥官眼中闪过怀疑,“地图上没有标注。何团长,你确定?”
“确定。”何彦书的语气不容置疑,“那条路很多年没人走了,入口应该就在这片林子往北两里左右,一个不太起眼的隘口后面。地势虽然难走,但避开主路,更安全。”
他的笃定感染了指挥官。眼下前有断桥(可能性极大),后有追兵(可能很快会搜过来),绕行耗时太久,风险未知。何彦书提出的路线,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派一个小组,立刻去确认何团长说的古道和浅滩!”指挥官果断下令。
半个小时后,侦察小组带回了好消息:古道找到了,虽然荆棘密布,但确实可行!顺着古道往上游一段,也发现了何彦书所说的河段,水面宽阔,但水流平缓,河心最深处可能及胸,河底是坚实的砾石!
希望重新燃起。
队伍立刻出发,转向那条被遗忘的古道。道路比想象的更加难行,荒草藤蔓纠缠,几乎淹没路径,需要士兵们轮流用砍刀开路。板车根本无法通过,何彦书只能由两名强壮的士兵用临时制作的简易担架抬着走。颠簸和晃动带来的痛苦远超板车,他紧闭双眼,下颌绷紧,忍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痛楚侵袭。
孟清辞紧跟在担架旁,时刻关注着他的状态。看着他因极度忍耐而扭曲的脸庞和不断渗出的冷汗,她的心也跟着揪紧。这份关切,早已超越了护士对伤员的职责。
艰难跋涉了数小时,期间躲避了一次敌方侦察机的低空掠过,队伍终于抵达了河边。眼前的景象与何彦书描述的一致,河道在此收束,水流不急,大片裸露的砾石滩涂延伸向对岸。
“侦察兵,下水探路!”指挥官命令。
几名士兵迅速脱鞋下水,冰冷的河水让他们打了个寒颤,但他们还是仔细地探测着水深和河底情况。
“报告!河中心最深及胸,水流平稳,河底坚固,可以涉渡!”
终于听到了确切的希望。队伍开始紧张有序地准备渡河。会水的士兵负责协助伤员和不会水的同伴,物资用油布包裹顶在头上。
何彦书被小心地从担架上扶起。当他受伤的腿触及冰冷河水的瞬间,刺骨的寒意和瞬间加重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孟清辞和另一名医护兵一左一右紧紧架住他。
“坚持住,过了河就安全了。”孟清辞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队伍开始缓缓向对岸移动。河水冰冷彻骨,迅速带走体温。何彦书咬紧牙关,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在搀扶下一步步向前挪动。水流冲击着身体,伤口处的疼痛在冷热刺激下变得格外尖锐。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视线摇晃。冰冷的水流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脑海中那些关于前世的碎片再次翻涌起来——红烛、嫁衣、合卺杯……还有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就在他们行至河心,水最深流最急处时,旁边一名搀扶着物资的士兵脚下一滑,惊呼一声,连人带物资摔倒在水中,溅起大片水花。这一下引起了小范围的混乱和紧张。
搀扶何彦书的医护兵下意识地分神想去帮忙,力道一松。何彦书本就靠意志强撑,此刻重心顿失,伤腿一软,整个人猛地向冰冷的河水中栽去!
“彦书!”孟清辞魂飞魄散,失声惊呼,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但水的冲力和他下沉的力量太大,她也被带得向前扑倒。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何彦书的口鼻,窒息感与彻骨的寒意将他包裹。就在意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瞬,一个极其鲜明、极其惨烈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不是炮火,不是战场,是雕梁画栋的喜堂!是灼灼其华的嫁衣!是映着跳動燭光的、盛着琥珀色液体的合卺杯!他穿着大红喜服,心中却充满了巨大的、不祥的预感,他想要阻止,想要呼喊,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凤冠霞帔的身影,将酒杯缓缓送至唇边……然后,是酒杯坠地的碎裂声,是她痛苦蜷缩的身影,是嘴角刺目的鲜血,是迅速流失的温度和生命……是那一声他未能喊出口的、绝望的——“别喝——!”
“清辞——!别喝——!” 一声绝望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水流的禁锢和时空的阻隔,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恐惧,响彻在冰冷的河面上空!
几乎在何彦书落水、嘶吼的同时,孟清辞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悲伤和恐惧将她淹没!她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只是凭借着一股本能,死死抓住何彦书的手臂,另一只手胡乱地抓住了旁边一名士兵匆忙递过来的步枪枪托。
“快!拉他们上来!”
众人七手八脚,奋力将两人从河心最危险的地带拖拽上来。
何彦书被拖上对岸的砾石滩时,已经昏迷过去,面色青白,嘴唇发紫,身体冰冷。孟清辞跪在他身边,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却顾不上自己,立刻和赶来的医护兵一起进行急救。清理口鼻,按压胸腔……
“咳……咳咳……”何彦书猛地咳出几口河水,恢复了微弱的呼吸,但意识并未完全清醒,身体因为寒冷和惊吓而不停地颤抖。然而,他的手,即使在昏迷中,依旧无意识地、死死地攥着不知何时抓住的、半块边缘锐利、带着泥土和河水腥气的碎玉,那力道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执拗,仿佛那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孟清辞看着他苍白的脸,感受着他掌心那硬物的触感,回想起他落水前那声撕心裂肺的、穿越了时空般的呼喊——“清辞!别喝——!”
别喝?
喝什么?
是……合卺酒吗?
结合他之前的呓语,那个“别喝那酒”的碎片,在此刻与这声绝望的呼喊完美地重合了!冰河的刺骨,仿佛与前世毒酒穿肠的灼痛交织在一起!
她看着他紧握碎玉的手,又看向自己空空如也却仿佛能感受到某种牵引的左手腕。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认知,如同这冰冷的河水,灌入她的四肢百骸——
他前世,或许正是眼睁睁看着“她”,饮下了那杯致命的毒酒!而这碎玉,就是那场悲剧最惨烈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