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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病榻呓语 ...


  •   空袭过后,临时医院更显破败。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药品和器械,在混乱中又有损毁。医护人员们强忍着疲惫与后怕,在摇曳的灯火和手电筒的光柱下,重新投入救治。哀嚎与呻吟似乎比之前更加密集,绝望的气息如同粘稠的雾霭,笼罩着这所人间炼狱。

      孟清辞将何彦书安顿在相对避风的一处墙角,用能找到的干净稻草稍微加厚了他的地铺。他的伤口虽然经过了初步处理,但失血过多,加之在罗店前线连日鏖战积累的疲惫和紧张一下子爆发出来,后半夜开始,他发起了高烧。

      起初只是低热,孟清辞用浸了冷水的毛巾为他擦拭额头和脖颈,试图物理降温。但他身体的温度却不受控制地一路攀升,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灼热。

      “冷……好冷……”他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呓语,身体微微发抖。

      孟清辞心中焦急,将能找到的破旧毯子、甚至自己的外套都盖在他身上,但他依旧喊冷。她知道,这是重伤后感染引起的高热,在这个缺医少药的环境下,极其危险。磺胺已经用过,但效果似乎并不显著。

      “医生!医生在哪里?”她抓住一个匆匆路过的、同样疲惫不堪的医护兵问道。

      “张医生在东边处理一个胸腔贯穿伤的,李医生……李医生刚才空袭时被掉下来的房梁砸伤了胳膊,在给自己包扎……”医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药品……药品快没了……”

      孟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她回到何彦书身边,看着他因高烧而痛苦蹙紧的眉头,听着他粗重而滚烫的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在经历了北平街头的援手,金陵尺素的倾谈,以及这烽火中的意外重逢后,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世界。

      她打来干净的冷水,不停地为他更换额上的毛巾,用棉签蘸着水,小心翼翼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她握着他没有受伤的左手,那只手此刻也滚烫得吓人。

      “彦书……何彦书……坚持住,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她在他耳边一遍遍地低语,仿佛这样就能将生的意志传递给他。

      高烧中的何彦书,意识早已模糊,陷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境。

      他时而仿佛又回到了罗店那片焦土,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炮火,眼前是不断倒下的弟兄,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指挥着,手中的枪管打得滚烫。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

      “……三营长!顶住!……小石头!注意侧翼!……赵团长!赵团长!”他在昏迷中挥舞着左手,嘶哑地喊着战友的名字,额头上青筋暴起。

      孟清辞紧紧按住他乱动的手臂,防止他触碰到右臂的伤口,听着他无意识喊出的那些名字,心中酸楚难言。她知道,这些都是他生死与共的袍泽,有些名字,或许已经永远留在了罗店的土地上。

      突然,他挣扎的幅度变小了,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孟清辞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他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极其微弱而悲伤的语调,喃喃低语:

      “……红……红色的……好多血……”

      孟清辞的心猛地一跳。

      “……别喝……那酒……清辞……别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泣血般的绝望和恐惧,“……等我……等我……”

      孟清辞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叫她“清辞”!不是孟清辞,不是孟同学,就是“清辞”!语气是那样熟稔,那样痛彻心扉!还有“酒”、“血”……这莫名的呓语,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底某个尘封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

      一些破碎的、模糊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她的脑海——跳跃的烛火,大红的嫁衣,一盏摔碎的酒杯,冰冷刺骨的绝望……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但那种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恐惧感,却真实得让她浑身发冷,脸色瞬间变得比何彦书还要苍白。

      她呆呆地看着病榻上痛苦呓语的他,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浮上心头:难道……难道他们之间,真的存在着某种超越今生、连他们自己都遗忘的牵绊?他这莫名其妙的呓语,和她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幻象,难道不仅仅是高烧和疲惫产生的幻觉?

      就在这时,何彦书的呓语再次发生了变化。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更加模糊,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疲惫与执念:

      “……轮回……誓……找到你……不再……分离……”

      “轰!”

      孟清辞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轮回?誓言?找到你?不再分离?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她记忆的重重迷雾!虽然依旧没有清晰的画面,但一种无比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失声惊呼出来。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指缝滑落。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那些模糊的幻象和词语意味着什么,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何彦书此刻的痛苦,不仅仅源于身体的创伤,更源于某种更深层次的、她无法理解的精神层面的撕裂与挣扎。而她自己,也正被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悲伤所淹没。

      “清……辞……”病榻上的何彦书,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呓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只有滚烫的体温和急促的呼吸证明他仍在与死神搏斗。

      孟清辞猛地擦干眼泪。现在不是探究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他!他必须活下去!

      她不再犹豫,起身冲向存放药品的角落。那里已经围了几个焦急的护士和医护兵,药品箱几乎空了。

      “还有没有退烧的药?或者酒精?什么都行!”孟清辞急切地问道。

      “没了,什么都没了……最后一点磺胺和退烧针都给重伤员用了……”一个年长些的护士无奈地摇头,眼圈通红。

      孟清辞看着所剩无几的生理盐水和寥寥几卷绷带,一股绝望感几乎将她击垮。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角落里堆放的、从战场上收集回来的、尚未处理的日军士兵的遗物(有时会从中找到一些急救包)。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她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不顾那堆物品散发出的血腥和异味,徒手在里面翻找起来。周围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

      终于,在一个破烂的日军行囊里,她摸到了一个硬质的小铁盒!拿出来一看,上面印着日文,但她认得那个红十字标志——这是一个日军的急救盒!

      她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果然有一些基础的敷料、绷带,还有一小瓶未曾开封的、标签上画着体温计和下降箭头图案的药水!是退烧药!

      她也顾不上分辨具体是什么成分,立刻拿着药瓶和找到的仅存的一点干净开水,冲回何彦书身边。

      “找到药了!找到药了!”她声音发颤,小心地将何彦书扶起一点,靠在自己怀里,然后一点点地将药水喂进他干渴的嘴里。

      何彦书在昏沉中下意识地吞咽着。喂完药,孟清辞依旧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时而发冷颤抖的身体,用沾湿的棉签不停滋润他的嘴唇。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天色渐亮,新的一批伤员又被送了进来,医院里再次陷入忙碌。孟清辞却仿佛与外界隔绝,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这个滚烫的男人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似乎不再那么紧绷,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一些。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虽然依旧很热,但似乎比之前那烫手的温度降低了一点点。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

      孟清辞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瞬间袭来,让她几乎虚脱。但她依旧不敢放松,保持着环抱他的姿势,仿佛这是唯一能给予他力量和温暖的方式。

      晨光熹微,透过祠堂破损的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相拥的两人。他依旧昏迷,高烧未退;她满身血污,疲惫不堪。但在这一刻,在这充满死亡与绝望的角落里,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与坚定在静静流淌。

      孟清辞低下头,看着何彦书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脑海中回响着他那些诡异的呓语,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

      无论前世如何,无论那些模糊的记忆意味着什么,今生,此时此刻,她绝不会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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