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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血色相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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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彦书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
战地医院里点着几盏昏暗的马灯,光线摇曳,在斑驳的墙壁和痛苦扭曲的人影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依旧令人窒息,但相比白天的极度混乱,夜晚多了几分死寂般的沉重,只有偶尔传来的压抑呻吟和医护人员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证明着生命仍在与死亡艰难拉锯。
他躺在铺着薄薄稻草的地铺上,右臂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伤口已经被重新清洗、缝合、包扎,虽然依旧火辣辣地疼,但那种失血过多的虚弱和眩晕感减轻了不少。他尝试动了动左手,还好,活动自如。
然后,他猛地想起了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那张布满血污与关切的脸,那双盈满泪水的杏眼。
“清辞……”他低喃出声,声音干涩沙哑。
“你醒了?”一个轻柔而带着疲惫的声音立刻在他身边响起。
何彦书侧过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孟清辞就坐在他地铺旁的一个小木凳上。她似乎一直守在这里,身上还是那件脏污的护士服,头发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眼睛,在看到他醒来时,瞬间亮起了如释重负的光芒。
“感觉怎么样?伤口很疼吗?要不要喝点水?”她俯下身,一连串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
何彦书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看着她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是劫后余生的恍惚,是重逢的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困惑的、仿佛失而复得般的酸楚与悸动。在罗店那片炼狱,当他以为生命即将终结时,脑海中闪过的,除了家国,除了麾下那些年轻的面孔,竟然也有她清丽的容颜和信中那些清秀的字迹。
“还……还好。”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喉咙干得发烫。
孟清辞立刻拿起旁边一个掉了瓷的搪瓷杯,里面是半温的白开水。她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托起他的后颈,将水杯凑到他唇边。
何彦书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如此近的距离,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雅气息,与她此刻满身的血污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她的动作很轻柔,很稳,与一年前北平街头那个需要他庇护的柔弱女学生判若两人。
“我……睡了多久?”喝完水,他感觉好了一些,低声问道。
“大概七八个小时。”孟清辞将杯子放回原位,又用手背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检查是否有发烧的迹象,“你失血过多,伤口也有些感染,医生给你用了磺胺,幸好没有引起高烧。”她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里……是哪里?”他环顾四周,看着这如同巨大难民营般的景象,眉头紧锁。
“是嘉定附近一个临时征用的祠堂,离罗店不算太远。”孟清辞的声音低沉下去,“伤员太多了,条件有限……只能这样了。”她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和痛惜。
何彦书沉默了片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前线的惨烈,也知道后方的医疗条件必然极其艰难。他看着孟清辞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愧疚。他本该保护她,让她远离这些血腥与残酷,可如今,她却身处这炼狱的中心,用她那双本该执笔写诗的手,去触摸死亡,对抗伤痛。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终于问出了这个从醒来就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记得她在信中说,她在北平。
孟清辞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八·一三’之后,北平很多学校都南迁或者停课了。我和一些同学……就加入了红十字会。”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他,“国家成了这个样子,我们怎么能安心躲在后方读书?总要做点什么,哪怕……只能尽一点微薄之力。”
她的回答很简单,没有豪言壮语,却让何彦书心头巨震。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一种与这个年龄不符的坚韧与担当。这不再是那个只在信中讨论国事、抒发理想的进步学生,而是一个真正将自身命运与国家危亡紧密联系在一起、并付诸行动的战士。
“这里……太危险了。”他忍不住说道,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日军飞机经常轰炸后方目标,医院也不安全。”
“哪里又是安全的呢?”孟清辞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前线将士们在流血牺牲,我们在这里,至少还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她的目光扫过满地的伤员,声音轻了下去,“每救回一个人,就好像……好像能减轻一点心里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紧接着是飞机引擎的嗡嗡声由远及近!
“空袭!是空袭!”祠堂内外顿时响起一片惊恐的呼喊和骚动!
“快!隐蔽!都趴下!不要乱!”医护人员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但伤兵们行动不便,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孟清辞脸色骤变,几乎是本能地,她猛地扑到何彦书身上,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紧紧护住他受伤的右臂和上半身!
“清辞!你……”何彦书大惊,想要推开她,却因为伤势和虚弱,使不上力气。
“别动!”孟清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的头埋在他的颈侧,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将他护得严严实实。
下一秒,巨大的爆炸声在不远处轰然响起!地面剧烈地颤抖,祠堂顶部的瓦砾和灰尘簌簌落下,掉在两人身上。爆炸的气浪冲击着本就残破的窗户,发出哐啷的碎裂声。伤员的惊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何彦书被她紧紧护在身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和剧烈的心跳。一股混合着血腥、汗水和淡淡皂角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亘古的熟悉感与保护欲,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喷涌而出。他下意识地伸出完好的左手,紧紧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更牢地固定在自己怀中,仿佛生怕她会消失一般。
又一枚炸弹在更近的地方爆炸,震耳欲聋。孟清辞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别怕……”何彦书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有我在。”
这句话脱口而出,如此自然,仿佛早已在心底重复了千百遍。
空袭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对于祠堂里的每一个人来说,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当敌机的轰鸣声终于远去,周围只剩下断壁残垣间伤兵们痛苦的呻吟和劫后余生的啜泣时,两人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孟清辞慌忙从他身上撑起来,脸颊绯红,不敢看他的眼睛,手忙脚乱地检查他手臂上的绷带是否在刚才的混乱中移位。“你……你的伤口没事吧?有没有压到?”
“我没事。”何彦书看着她慌乱羞赧的样子,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依旧握着她的腰,没有立刻松开。“你呢?有没有受伤?”
“我……我也没事。”孟清辞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温度,脸颊更红了,轻轻挣了一下。
何彦书这才缓缓松开手,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她脸上。经历了刚才的生死的考验,两人之间那层由书信和时空构筑的隔膜,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了。一种无声的、深刻的情感纽带,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牢固。
“谢谢你……清辞。”他看着她,无比郑重地说道。不仅仅是谢她刚才的保护,更是谢她出现在这里,谢她给了他在这片血色地狱中,一丝温暖的慰藉和活下去的强烈念想。
孟清辞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关切,有感激,有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还有一种她看不太分明、却让她心跳加速的深沉情感。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微不可闻:“不用谢……只要你没事就好。”
短暂的温情很快被更残酷的现实打破。空袭造成了新的伤亡,医护人员再次投入到紧张的抢救中。孟清辞也必须立刻去帮忙。
“你好好休息,我……我去看看其他伤员。”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护士服,不敢再看他,匆匆离去。
何彦书看着她忙碌起来的纤瘦背影,穿梭在痛苦与死亡之间,动作依旧沉稳而坚定。他缓缓握紧了左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腰间的温度和触感。右臂的伤口依旧疼痛,心中那股莫名的、与这片战场格格不入的悲怆感也依旧存在。
但此刻,除了家国仇恨,除了军人职责,他的心中,悄然住进了一个清晰的身影。
烽火连天,血色弥漫,两颗饱经离乱的心灵,却在最残酷的境地里,找到了最真实的依靠。然而,他们都明白,这短暂的相依,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微弱而珍贵,却不知能在这无尽的黑暗与血腥中,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