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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折柳桥 ...

  •   离开齿轮城地界,脚下坚硬的铁板路终于被泥土和碎石取代。五金银子藏在鞋底,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却莫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折柳桥横在一道深不见底的干涸峡谷之上,桥身古旧,并非木石,而是某种苍白的巨骨拼接而成,覆着薄冰,映着将落的夕阳,泛出冷冷的辉光。桥这边草木尚带绿意,桥那头已是茫茫雪原,仿佛一步便能跨越春秋。

      桥头孤零零支着个酒摊,白布幡子在寒风里抖擞,上书“折柳忘忧”四字,墨迹淋漓。酒香先一步飘来,清冽中带着梅枝的冷意,勾得人肚里馋虫蠢动。

      “雪煮梅魂酒,暖身,暖心,暖前程——姑娘,可要尝一碗?”

      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摊主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青布短衫,袖口以银线绣着细密柳叶纹。眉眼舒展,唇边常噙着三分笑意,一对虎牙在说话时若隐若现,冲淡了这荒郊野岭的寂寥。他腰间悬个黄铜酒壶,壶嘴系着的红绳随他动作轻晃,像团跳动的火苗。

      我走近摊前,摸了摸怀里所剩无几的铜板。“多少钱一碗?”

      少年咧嘴一笑,虎牙全露了出来:“头一碗,不要钱。只当交个朋友。”

      我挑眉:“免费的酒,最是醉人。”

      他也不恼,自顾自斟满一碗递过来。酒液澄澈,浮着两瓣半透明的梅花。“醉人未必,解乏是真。在下柳照歌,守着这折柳桥混口饭吃。姑娘怎么称呼?”

      “姜无咎。”我接过碗,抿了一口。酒味不烈,一线暖意顺着喉咙滑下,慢慢漾开,驱散了连日奔波的寒气,连带着心底那片空洞似乎也被短暂地熨帖了一下。这感觉……很舒服,却像隔着一层纱,真切,又不完全真切。

      “无咎……”柳照歌念着这名字,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光,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好名字,听着就结实,耐折腾。”

      三碗酒下肚,话匣子便开了。我将纸人镇的诡谲、齿轮城的冰冷略去惊险,当故事讲了。柳照歌听得极认真,虎牙时隐时现,末了,他拍案道:“姜姑娘真是奇人!这般经历,值我三壶好酒!我用这‘壶中日月’与你换,如何?”他拍了拍腰间铜壶。

      我正愁前路漫漫,有酒壮行总是好的,便应了下来。他当即扯下酒幡一角,挥笔写下“欠姜无咎雪酿三壶”,字迹清峭,笔锋却暗藏筋骨。

      夜色渐沉,柳照歌留我宿在桥洞下。他生了火,铺开干草。我枕着小木马,昏昏欲睡。忽闻桥洞深处传来沉闷声响,似远雷,又似巨兽低鼾。

      柳照歌神色微凝:“是‘夜游税吏’来了。凡身负故事过往者,皆需纳税,否则便要被扣留。”

      我抱紧木马:“怎么税?”

      他沉吟片刻,从草堆下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匣上锁扣竟是一枚栩栩如生的青铜柳叶。“姑娘若信我,便将方才所述故事封于此匣中。税吏感应不到故事气息,自会离去。天明即还。”

      我看着他那双映着火光的清澈眼眸,又瞥了眼怀中安静的木马,一种莫名的直觉让我点了头。我将故事扼要复述,他执笔在一张特制的薄笺上飞快记录,字迹落纸即渗,仿佛被木匣吞食。柳叶锁“咔哒”一声合拢,那桥下的闷响果然渐渐远去。

      后半夜,我浅眠中惊醒,发现柳照歌不在身边,干草上留有一枚柳叶笺,以炭笔草草写道:“税吏迂回,我去引开,勿行桥面,沿雪沟可避。”

      我收好笺纸,背起行囊,依言潜入桥下雪沟。沟底积雪没膝,脚印很快被风沙掩盖。行至尽头,是一面冰壁,壁上竟嵌着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门形如柳叶,锁孔亦是柳叶状。

      我试着将柳照歌悄悄塞给我的那枚柳叶钥匙插入,轻轻一转。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间不大的冰室,四壁剔透,封冻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褪色的风筝、断裂的玉簪、半卷残破的书信……每一件都凝着一段尘封的过往。冰室中央,有一方高台,台上单独冰封着一片形状奇特的雪花,雪花中心,竟以血一般的红色凝固着三个字——

      谢无衣。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丝毫关联。

      就在我凝视那名字时,雪片上的红光忽然流转,如活物般伸出几缕红丝,轻柔却不容抗拒地缠上我的手腕,冰凉刺骨,形成一个淡淡的柳叶状红印。

      与此同时,一段空灵却悲切的古琴声,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中响起。眼前景象晃动,浮现出破碎的画面:一个青衣背影,立于万丈齿轮之巅,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虚空中书写着某种古老的规则……画面一闪而逝,琴声也戛然而止。

      冰室的门再次打开,柳照歌带着一身寒气踉跄而入,肩头落满霜雪,脸色苍白,见到我腕间红印和台上雪片,瞳孔骤然收缩。

      “姜姑娘……你认得他?”

      我摇头,抬起手腕:“是它找上的我。”

      柳照歌沉默良久,才涩声道:“谢无衣……这个名字,是这座城的禁忌。带着它,你将成为众矢之的。”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玉酒盅,盅底赫然也刻着一个“谢”字,与雪片上的字迹同出一源。

      “我柳家三代守桥,曾受谢氏之恩,亦因此卷入祸端。我在此卖酒,一半为生计,一半……便是为了等他,或等一个与他相关的人。”

      “等他做什么?”

      柳照歌抬眼,虎牙在冰室微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先还恩情,再……了断旧怨。”

      我心中了然,这看似明朗的少年,心底也藏着沉重的过往。他将那片封印着名字的雪花小心取下,以酒盅镇住,递给我:“此物既择主于你,你且收好。三日之内,莫让第三人知晓。三日后……再看天意。”

      “三日后会如何?”

      “名字会真正苏醒,择定其主。若选你,你便需承担他的因果;若选我……”他顿了顿,“我便替他了结这桩公案。”

      我腕间红印微微发热,似在回应。我将雪花与酒盅收起:“好,这三日,我便当不知此事。”

      我们离开冰室时,天已蒙蒙亮。折柳桥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即将融化。峡谷下的积雪开始消融,露出底部铺就的方砖,每块砖上都刻着淡淡的柳叶痕。

      柳照歌背起酒壶,向我伸出手,掌心温暖:“姜姑娘,前路艰险,我带你走一条山腹密道,可避开许多麻烦。”

      我握住他的手,借力跃上地面。晨光勾勒着他柔软的睫毛和清晰的侧脸轮廓,那股少年意气下,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我暗想,这“竹马”的坑,怕是比想象中要深。但眼下,同行总好过独行。

      走出山口,再回首,折柳桥已彻底消失在浓雾之后,仿佛从未存在过。

      柳照歌轻声道:“桥会隐去,故事却已留下。姜姑娘,你我的账,怕是刚开始算。”

      我瞥他一眼,将心头那点异样压下,故作轻松道:“小小年纪,学什么老气横秋。走吧,账慢慢算,路得赶紧赶。”

      他闻言,哈哈一笑,虎牙在朝阳下闪闪发亮,那点阴霾似乎也被暂时驱散。我们并肩,踏上了通往下一界域的未知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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