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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齿轮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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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纸人镇的界门,踏出的不是荒郊野岭,而是一条冰冷坚硬的铁板大道。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金属摩擦的气味。一座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城市匍匐在前,城墙并非砖石,而是由无数啮合、转动的巨大齿轮构成,发出连绵不绝的“咔哒”声,如同巨兽的心跳。城门处没有门板,只有两排上下交错、寒光闪闪的巨型齿轮,如同猛兽的利齿,咬合得密不透风。
一个须发皆白、眉毛垂到下巴的老道,抱着一把油光发亮的扫帚,倚在门柱旁打盹。我走近,他才懒洋洋地抬眼。
“姓名?”声音嘶哑,像生锈的零件在转动。
“姜无咎。”
他“嗯”了一声,拿起扫帚柄,对着齿轮门柱某处不轻不重地一敲。“铿”的一声清响,那两排令人胆寒的齿轮巨齿骤然停转,堪堪留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我麻利地钻了过去,身后齿轮立刻重新咬合,带起的风刮得我后颈发凉。
老道扔过来一块冰凉的铁牌,上面刻着“乙九”二字,字迹歪斜,像是随手凿出来的。
“宿坊、饭食、劳作,皆凭此牌记账。”老道眼皮耷拉着,“逾期无力偿还,便留下肉身,充作城枢一齿。”
我捏紧铁牌,挂上脖子。赊账而已,反正我兜比脸干净。
城内的景象更是奇诡。街道是平整的铁板,被车轮压出深深的凹槽。铁轮马车在槽中行驶,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嗒嗒”声。行人皆穿着短打衣衫,腰间皮袋里插着各式工具:扳手、改锥、小锤,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路边有食摊,卖的并非寻常吃食,而是黄澄澄的“齿轮饼”,面饼烙出齿痕,中间点着红油,倒有几分奇异的精致。腹中饥饿,我摸向口袋,空空如也。
摊主是个眼睛很大的姑娘,见状笑道:“姐姐,新来的?赊一个?三分银,明日还。”
我指指脖上的铁牌:“这个能记?”
“能!”
我接过饼,一口咬下,酥脆喷香。姑娘又提醒:“城快敲‘止息鼓’了,姐姐赶紧找地方落脚,夜班……不太平。”
“不太平?”
“齿轮有时会‘疯转’,跟不上节奏的人,会被卷进地槽,第二天就成了新的零件。”她压低声音。
我顿时觉得嘴里的饼没了滋味,三两口吃完,道谢后匆匆寻找宿处。
按照指引,我来到城南的“水车坊”。一架巨轮摩天接地,以巨木为骨,以水斗为叶,河水被源源不断舀起倾泻,轰鸣声震耳欲聋。
坊主是位头发比轮辐还乱的老婆婆,眼神却清亮锐利。她扫了眼我的铁牌:“乙九,后厢有张空床,爱住不住。”
“住!”我应得干脆。有瓦遮头,总比睡野外强。
她领我绕到巨轮后方,石壁上嵌着一间小屋。墙壁能感受到水流传来的轻微震动,如同睡在一条奔腾的河流边上。床是铁架铺苇席,枕头竟是中空的木头,里面灌了水,枕上去“咕噜”作响,仿佛时刻提醒我欠着的债。
疲累袭来,我倒头便睡。梦里又回到纸人镇,阿红穿着嫁衣对我笑,笑着笑着脸皮剥落……我猛地惊醒,一头撞上低矮的房梁。
痛感让我彻底清醒。窗外漆黑,诡异的是,那震耳欲聋的水轮声消失了,四下死寂。
我揉着脑袋出门。月光惨白,照在静止的巨轮上。水斗里盛满的水,竟凝成了冰,光滑如镜。
更骇人的是,冰镜里映出我的影子,却自己动了起来,抬手向我招呼。
我心知有异,壮着胆子踏上静止的轮沿,走到最大的那面冰镜前。镜中的“我”嘴角咧到耳根,无声诡笑。
我屈指敲冰:“哪路邪祟,装神弄鬼!”
“咔嚓!”冰面应声碎裂,但溅出的水滴并未落下,反而逆流向上,瞬间凝结成一匹通体剔透的冰马,眼如铜铃,鬃毛是根根冰刺。它前蹄跪地,竟似邀我乘坐。
犹豫只在一瞬。我翻身而上,冰马立刻腾跃,载着我滑入巨轮的空心轴心。
轴心内壁,嵌满无数铁笼,笼内黑影幢幢,似关押着各种异物。冰马停在一个笼前,里面是一匹额嵌铜镜的小木马。镜中景象,赫然是纸人镇,那个曾与我交锋的“朱砂女”纸人,正仰头望天,目光似乎穿透镜面,落在我身上。
冰马蹄尖轻敲笼锁,锁扣“当啷”落地。小木马自行走出,亲昵地蹭我的腿。与此同时,铜镜景象变幻,显示出水车坊的核心——某个水斗正汩汩冒出黑水,若不制止,整个水车系统都将被污染崩坏。
我明白了。这座齿轮城环环相扣,一处淤塞,全域瘫痪。这冰马与小木马,是引我来解决故障的。
“要我帮忙可以,”我对着冰马说,“但我需要点‘报酬’。”
冰马眼中铜铃微光一闪。
我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珠,抹在小木马的铜镜背面。镜中,那朱砂女竟抬手接住了血滴,血在她掌心化为一朵小小红花。她对我微微一笑,消散无踪。
几乎同时,怀中那张写着“自由”的残纸发起热来,无声自燃,灰烬未落便化作一股暖流涌入我掌心。一股沛然之力充盈全身。
我精神大振,冲冰马一抱拳:“谢了!”
冰马长嘶,身躯崩解为漫天冰晶。一股水柱托着我和小木马,将我们稳稳送回轮外。
天光已微亮,水轮恢复转动,黑水尽去。老婆婆站在轮下,正用木瓢舀水浇菜,见我浑身湿透抱着木马,见怪不怪:“夜游捞马,客官好雅兴。”
我干笑:“路见不平。”
婆婆用瓢底敲了敲木马,铜镜微闪。她点头:“城枢淤塞已通,抵你昨夜宿资。”说罢,取下我的“乙九”牌,指甲在背面划掉一道痕,“三分饼钱,也销了。”
“这就两清了?”我有点意外。
“血税墨税,概不相欠。”婆婆眯眼,“你平城患,城销你债,公平交易。”
我识趣闭嘴。
婆婆转身进屋,提出一只贴着封条的桐油木箱,箱体冰凉刺骨。“三日后卯时,送至城南外‘折柳桥’,交予穿墨衣、佩银齿轮者,可得酬金五两。”
“我送?”
“乙九牌记你脚力最佳。”婆婆合上箱盖,“送否随你。箱在,人在;箱失,人偿。”
我掂量箱子,不重,却透着一股不祥的寒意。五两银子,足够我逍遥好一阵子。赌一把!
“送!”
“记住,遇事可跑,箱子得在。”
接下来三日,我留在水车坊做工,负责给巨型传动齿轮“喂油”。这活儿需要耐心和精准,油多则滞,油少则损。我爬上爬下,渐渐与这冰冷的巨物生出几分默契,有时甚至觉得它能听懂我的抱怨,悄悄放慢转速等我。
期间,我用微薄的日结工钱,去“耳风摊”买一筒最便宜的“山风”,启封瞬间,松涛气息扑面而来,恍如回到凡尘山林,鼻尖一酸,那感觉却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又去“旧信摊”花两文钱买了封泛黄家书,展开只有一句:“见字如晤,饭否?——阿娘”。心头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发麻,却再无更多波澜。我将信纸仔细折好,与那半张“自由”残纸收在一处。
第三日夜,我提前到折柳桥踩点。桥下无河,只有一根巨大轴干横卧,叶片缓缓旋转,将月光切得支离破碎。桥头寂静,只有风声呜咽。我打开木箱一丝缝隙,里面黑黢黢,寒气逼人。
忽闻脚步声,我迅速隐蔽。两名墨衣人现身,袍角绣着银齿轮,低声交谈:
“……箱中‘墨心’若再缺失,你我都得填‘缺齿渊’。”
“婆婆手段酷烈,谁敢……”
“今夜交接,再出纰漏,就拿那送货的祭轮!”
我听得脊背发寒,这哪里是送货,分明是趟鬼门关!
待其离开,我冷汗涔涔。老婆婆果然没安好心。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回到住处,袖中小木马突然发烫,铜镜显影:婆婆正将一张黑纸贴于心口,纸色与箱中寒气同源。我恍然大悟,婆婆亦是“墨心”一环,此举是将部分“麻烦”转嫁于我。
怒极反笑,我心生一计。再次划破手指,滴血于铜镜,镜面浮现小字:“墨心藏于箱底夹层,血印可暂封。”
我立刻用草纸按了个血指印,小心藏好。
次日拂晓,我抱箱赶到折柳桥。墨衣人验货后,递来沉甸甸的钱袋。五两银子,分毫不差。
我转身欲走,另一人突然厉喝:“站住!”
他举箱对光,照见底部若隐若现的血线:“封印被破!”
“胡扯!箱从未离手!”我嘴上强硬,脚下发力欲逃。
“轰隆!”脚下铁板陡然裂开,齿轮翻起,如兽口咬来!
千钧一发,怀中小木马自动跃出,铜镜光芒大盛,照射之处,齿轮瞬间覆上白霜,动作迟滞。我趁机拔剑,纵身越过裂缝,发足狂奔。身后齿轮咬合声如雷鸣,紧追不舍。
冲至城门,晨光中齿轮巨齿正缓缓闭合。我咬牙俯身,如箭般从最后缝隙中射出,衣角被撕下一片也顾不得。
滚下护城河坡,我瘫在草丛里,大口喘气,望着紧闭的城门,却忍不住低笑出声。
五金到手,小命犹在。
回到水车坊,婆婆已无踪,乙九牌悬于门框,背面账目一笔勾销。桌上留条:
“箱至,心安,债清。小姑娘,下次莫要好奇,乱动他人之心。”
我捏着纸条,哭笑不得。墙角,小木马静静伫立,铜镜光泽暗淡,似功成身退。
我抱起它,收拾好寥寥行囊,将五金藏妥,旧信、残纸、血指印一一收好。
推门而出,朝阳初升,铁铸的大道反射着冷硬的光。昨夜裂开的地缝已被焊合,平整如新。
我摸了摸脸颊,望向齿轮城巨大的轮廓,轻声道:
“账清了,路还长。下回再见,该轮到我收利息了。”
说罢,转身踏上新的路途。身后,水车坊的巨轮轰隆作响,似在为我这浪子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