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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纸人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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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寒风卷着雪沫,砸在脸上像刀刮。
村里今年祭天的“贡品”,是我,姜无咎。
理由简单得可笑:雪太大,狼群下山祸害了牲口,顺带啃掉了村长的脸面。他需要个由头跟老天爷交差,便掐指一算,指着正蹲在灶台边偷烤红薯的我,说:“此女命格孤煞,正合祭天,以消灾厄。”
我嘴里那口滚烫的红薯还没咽下去,就被几条壮汉扭住胳膊,黄符封口,五花大绑地扔进了村口那口枯井里。
井底是传说中的“界门”。
下坠的过程很长,风声在耳边呼啸,不像坠落,倒像被什么拖着往深渊里拽。我心想,完了,这辈子连顿饱饭都没吃上,做鬼也得是个饿死鬼。
“砰!”
意料之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只是屁股结结实实砸在了一样东西上,疼得我眼前发黑。
缓过劲,我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环顾四周。
一条街。一条古怪至极的街。
地是泛黄的糙纸糊的,踩上去有轻微的“沙沙”声。两旁的房屋、店铺,也都是纸扎的,精巧却脆弱,风一过就晃悠。连天上飘落的“雪”,都是细碎的白色纸屑,落在脸上,不冷,反而带着一种陈年旧书的暖腻。
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手感不对,低头一看——裤子摔破了洞,露出里面娘亲生前给我缝的红色里裤,上头一对鸳鸯,如今只剩一只形单影只。
“晦气。”我嘟囔一句,利索地把外衫下摆扯过来,在腰间打了个结,遮住窘迫。
街口立着一块歪斜的石碑,碑文殷红如血:
纸人镇
昼则为客,夜则为肉。
纸人开口,索命之时。
三日无替,永堕纸途。
我逐字读完,心里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凉透。替身?在这鬼地方,我上哪儿找替身去?
整条街寂静无声,只有纸雪落下的微响。两侧贴墙站满了各式各样的纸人,涂着鲜艳的腮红,穿着纸衣,男女老少皆有,栩栩如生,却又死气沉沉。它们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街道,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凑近一个穿着绿袄的纸人小姑娘,伸手戳了戳它的脸颊。
“嗤啦。”纸面轻易地陷下去一个小坑。
那纸人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我,虽无神情,我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仿佛在说:别碰我。
我讪讪收回手,抱拳作揖:“对不住,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纸人的眼珠又缓缓转了回去,恢复原状。
我退到街心,蹲下来,看着满街的纸人,只觉得头皮发麻。时间一点点流逝,必须想办法。
正拔着头发苦思冥想,一个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别拔了,再拔,可真要变成小秃驴了。”
我猛地跳起来转身。一个穿着大红状元袍、面白如粉、唇红似血的纸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它和其他纸人不同,脸上带着一种活络的、近乎狡黠的神气。
“你……你能说话?”我惊疑不定,“碑上不是说……”
纸人翻了白眼,纸眼皮哗啦作响:“规矩是死的,纸是活的。再说了,憋久了,谁不想透口气?”
我定了定神,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突破口:“那……大哥,请问这‘替身’,该怎么找?”
红袍纸人用僵直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老子就是替身,干了九十九趟活儿,腻味了,不想干了。”
我眼睛一亮:“那能让给我吗?”
它摇头,红唇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让不了。替身得自愿。强扭的瓜不甜,强撕的纸人不顶账。”
希望破灭,我一屁股坐回地上。
红袍纸人也在旁边坐下,纸屁股发出“噗”的一声轻响,瘪下去一块。它叹了口气,那口气穿过纸做的身躯,带着空洞的回音。
“我叫阿红,以前是个裁缝,专给人做嫁衣。”它自顾自说起来,像是憋了太久,“那年闹瘟疫,我没扛过去,临死前不甘心,给自己扎了身最体面的纸嫁衣,没想就成了这鬼样子。”
“我不甘心啊,还没穿过自己做的真嫁衣,没吃够城东头老李家的酱肘子……”
“酱肘子?”我忍不住插嘴。
阿红瞪我:“纸人不能沾荤腥,一碰就着火!想想都不行?”
我赶紧闭嘴。
“后来就被送到这儿,当了替身鬼,专门替那些误入此地的活人挡灾,换他们离开。替满一百个,我就能解脱。”阿红的声音低下去,“可最后一个……我替不了自己。”
我愣住:“替身还能替自己?”
“能,但需要‘心甘情愿’。我卡在这儿,就是因为这儿,”它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胸口,“还剩一点‘人心’,狠不下心彻底变成纸,也就没法替自己‘死’一次。”
它站起身,纸袍烈烈:“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我跟着阿红穿过寂静的纸街,来到一座纸扎的祠堂前。祠堂里密密麻麻供奉着更多的纸人,个个面无表情。
阿红指着其中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纸人说:“看,那就是我的‘替身’。你把它带走,我的债就清了。”
我上前尝试拉动那个纸人,它却像焊在地上,纹丝不动。
“它不愿意。”我泄气道。
阿红笑了,声音干涩:“它当然不愿意,因为它就是我,我就是它。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帮我,把这点‘人心’给掏了。”阿红的眼神变得复杂,带着决绝和一丝哀求,“我下不去手,你帮我。”
我犹豫了。这听起来像要害它。
阿红催促:“快点!天快黑了!到了晚上,所有纸人都会‘活’过来,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了!”
我看着它空洞胸膛里那一点微弱的光,又看了看碑文,把心一横。我伸出手,探进它胸口的破洞,触碰到一张柔软坚韧、带着体温的薄纸。
猛地一扯!
一张写着“自由”二字的红色纸笺,被我抓了出来。
阿红的身体剧烈颤抖,纸脸扭曲,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你……!”
我没等它说完,三两下将那张代表它最后执念的纸笺撕得粉碎。
“真正的自由,不是等着被赐予,而是自己撕开一条路!”我大声说,不知是在对它说,还是对自己。
阿红愣住了,扭曲的纸脸渐渐平复,然后,一个真实的、属于人类的、苍白而释然的笑容,从纸皮下透了出来。
“谢谢……小姑娘。”
它的身体从内部开始燃烧,纸嫁衣化为灰烬,露出一个模糊的、发光的人形轮廓。它对我最后笑了笑,如同星火般消散在空气中。
祠堂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僵立的替身纸人。
替身没了,我怎么办?绝望和茫然涌上心头。我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
过了一会儿,一只冰凉的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抬头,还是那个红袍纸人,但眼神完全不同,纯净得像张白纸。
“我不是阿红,我是阿红的‘替身’。”它开口,声音平板无波,“阿红自由了,他的‘债’消了,我作为‘债’的化身,也自由了。”
它递给我一张崭新的红纸,上面写着:“谢谢。”
我接过纸,它对我点点头,身形渐渐透明,消失。
我握着那张纸,心里百感交集。替身……这就完成了?
我走出祠堂,发现石碑上的字变了:
“替身已偿,界门将开。”
身后,纸人镇开始变得模糊,像浸了水的画。界门的微光在前方显现。
我踏步向前,准备离开。就在即将踏入光门的瞬间,我下意识回头。
镇子已几乎消失,但在最后的轮廓里,似乎看到那个红袍纸人又站在远处,对我挥了挥手。
我甩甩头,定睛再看,什么都没有。
只是怀里,似乎多了一点重量。伸手一摸,是第三张红纸,上面墨迹淋漓,写着四个字:
后会有期。
我捏紧了纸张,转身,毫不犹豫地迈入光门。
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我回到了现实世界。检查自身,除了裤子上的破洞,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但我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面对刚刚经历的诡异和生死一线的恐惧,我的心脏跳得平稳有力,脑海里冷静地分析着接下来的路线,却唯独……缺少了那种劫后余生应有的、浸入骨髓的后怕与战栗。
就像……某种名为“恐惧”的情感,被悄然抽走了。
我摸了摸怀里那三张意义不明的红纸,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通往下一界域的路径,嘴角扯出一个自己都未察觉的、过于平静的弧度。
“纸人镇,呵,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