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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锈蚀带深处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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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室内,那盏用废弃零件拼凑成的、光线昏黄摇曳的简易灯,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锈迹斑斑的舱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中弥漫的机油和尘埃味道,此刻仿佛也掺杂了一丝历史的血腥与沉重。
菲尔·德罗斯靠在堆满杂物的金属箱上,手里的旧酒壶已经空了,他只是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壶身冰凉的表面。他那双黄色的竖瞳,失去了平日的戏谑或锐利,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而惨烈的噩梦中挣脱出来。
沈徽星和顾白飞坐在他对面,蜷缩在垫着的破旧缓冲材料上,像两只受惊后勉强找到庇护所的小兽。外面星域开拓军带来的死亡压迫感尚未完全散去,而菲尔德即将揭示的真相,则像另一重更深的阴影,缓缓笼罩下来。
“你们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他们在找什么?”菲尔德的声音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们在找的,是一个早已被帝国抹去的影子,一个他们恐惧,却又无法完全从基因序列里剔除的……‘错误’。”
他的目光落在沈徽星身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沈徽星心脏揪紧。“而你,小鬼,你很可能,就是那个‘错误’的……延续。”
“错误?”沈徽星喃喃道,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头乱糟糟的黑发。
“不是你的错误,”菲尔德纠正道,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是……‘应龙之基’的错误。或者说,是帝国容不下它的‘正确’。”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撬开那段被封存的记忆。
“沈澜秋。”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不大,却在狭窄的舱室里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她是‘应龙’谱系基因协调剂100%的完美适配者,暗系异能的巅峰,3S超感,帝国星域开拓军的最高统帅,摩拉克洛斯帝国军校的校长……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席指挥官,上将。”菲尔德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每一个头衔,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砸在沈徽星和顾白飞的心上。
那是他们无法想象的、高悬于星空顶端的存在。
“她驾驶着神域级机甲‘暗夜骑士’,是帝国的战神,是基因至上理论最辉煌的证明。在所有人眼中,她本该是帝国最忠诚的捍卫者,是元老院和皇室手中最锋利的剑。”
“但是……”菲尔德的语调沉了下去,带着冰冷的讽刺,“这把剑,最终砍向了铸造她的熔炉。”
他讲述了那个建立在无数“劣种”婴孩尸骨上的、名为“净化”的残酷制度。讲述了沈澜秋如何从最初的沉默,到质疑,再到无法忍受良知的煎熬,最终走上了决绝的反叛之路。
“她说,‘帝国的光辉,若要以无辜者的鲜血来涂抹,那这光辉,与深渊何异?’”菲尔德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光,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指挥舰桥上意气风发,私下里却会为逝去的生命黯然神伤的将军。
沈徽星屏住呼吸,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模糊而强大的女性身影,她站在星海之巅,却俯瞰着最底层的苦难,并为此……挥剑向更强者。
“她集结了力量,掀起了席卷帝国的风暴,一路杀到了首都星的外围。那是希望最炽热的时候……”菲尔德的语气骤然变得艰涩,带着刻骨的恨意,“也是最绝望的时刻。”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金属酒壶发出轻微的变形声。
“背叛,来自她最信任的人,她名义上的丈夫——生命科学院院系院长,魏陵君。”
这个名字被他说出来,带着一种几乎要噬其血肉的冰冷。
“那个道貌岸然的杂碎!那个满口‘科学’、‘进化’,实则将人命视为实验数据的畜生!”菲尔德的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颤抖,“就在总攻发起前,他将反叛军的所有部署、弱点,乃至沈将军的异能特性,全部出卖给了元老院!”
舱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沈徽星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被最亲近的人背叛……那是一种何等彻骨的冰冷和绝望?
“陷入重围,腹背受敌……忠诚的部下一个个战死……‘暗夜骑士’最终能量耗尽,坠落在密涅瓦星……”菲尔德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帝国宣称她是被击毙的。但我知道……不是。”
他抬起头,黄色的竖瞳里燃烧着痛苦的火焰。
“她启动了机甲的自毁程序……‘宁为玉碎’。”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四个字,“她宁愿化作星尘,也不愿自己的身躯和荣耀,被帝国俘获、亵渎!”
沈徽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一个那样耀眼的存在,最终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落幕……为了她心中的正义,为了那些甚至不认识她的、被标记为“劣种”的人。
“她死后,帝国害怕了。”菲尔德的语气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更显残酷,“他们害怕下一个沈澜秋。所以他们精心策划了一场‘消毒’。他们抹去了她反叛的所有证据,将她塑造成一个‘因公殉职’的悲剧英雄,帝国永恒的损失。他们需要她的‘完美’来证明基因制度的‘正确’,却又必须阉割她的‘反抗’以维护统治的‘稳定’。”
“但她的死,并非毫无意义。”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徽星身上,“那场几乎颠覆帝国的反叛,让统治者感到了恐惧。他们意识到,纯粹的屠杀只会制造更多的沈澜秋。所以,在她死后不久,《边缘星系安置法》出台了。‘劣种’拥有了活下去的权利,尽管代价是被流放到这里,戴上这该死的抑制圈。”
他指了指沈徽星和顾白飞脖子上的项圈。
“从直接的屠杀,到流放和圈禁。这是一步退让,是沈将军用她的生命,强行从帝国冰冷的齿轮上,撬开的一道缝隙!为无数像你们一样的人,争得了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沈徽星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上那冰冷的、内嵌红色能源核心的银白色项圈。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她与生俱来的耻辱标记,是命运不公的证明。可现在她才知道,这看似束缚的项圈,竟是由一位英雄的鲜血换来的一线生机!它承载的,不是绝望,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未被完成的遗志!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但她倔强地没有让它流下来。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在汹涌澎湃。
菲尔德的声音将她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而‘应龙之基’,那支造就了沈澜秋的基因协调剂,也被帝国列为最高禁忌。所有库存被销毁,生产线被永久关闭。帝国不允许再出现第二个沈澜秋。”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沈徽星身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你,沈徽星。如果我没猜错,你注射的,很可能就是在帝国禁令彻底生效前,流落在外、侥幸存留下来的……最后一支‘应龙之基’。”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沈徽星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眸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震惊、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是……最后一支“应龙之基”的注射者?
那个英雄沈澜秋……使用的同一种基因协调剂?
她,一个在垃圾堆里被人唾弃的“劣种”,竟然和那位撼动了整个帝国的传奇将军,流淌着同源的……力量之基?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年幼的心灵,让她一时无法思考。
顾白飞也震惊地看着沈徽星,碧绿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菲尔德看着沈徽星的反应,缓缓说道:“你的黑发,你在垃圾堆里自学拆解、表现出来的远超常人的学习能力和战斗天赋……甚至你那种不服输的狠劲……都让我看到了她的影子。虽然你的基因契合度被判定为‘劣种’,但‘应龙之基’本身,或许就在你体内留下了独特的烙印。”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帝国在找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应龙’的遗孤。他们害怕禁忌的力量再次苏醒,哪怕……是以‘劣种’的形式。”
沈徽星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拆卸废料而布满细小伤口和污垢的手。这双手,曾经只为了在Z33活下去而挣扎。可现在,它们似乎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她想起自己偷偷绘制星图时心中的憧憬,想起拆卸废弃星舰零件时那种仿佛本能的熟悉感,想起面对铁爪那群人时心中毫无畏惧的狠厉……原来,这一切,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想要活下去。
是因为她体内沉睡着……“应龙”的基因?
一种奇异的、滚烫的情感,在她胸腔里迅速膨胀、发酵,冲散了之前的恐惧和不安。
她是“劣种”,没错。帝国的检测仪器冰冷地宣判了她的“低劣”。
但是!
她使用的,是和英雄沈澜秋一样的基因协调剂!
即使她的契合度是“劣种”,即使她可能永远无法达到沈将军的高度,但仅仅只是“使用过同一种基因协调剂”这个事实本身,就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骄傲!
那不是帝国赋予的、建立在压迫之上的虚假荣耀,而是源自于一种反抗精神、一种不屈意志的、血脉(虽然是注射的)相连的骄傲!
她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眸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之前的迷茫和恐惧被一种坚定的光芒取代。她看向菲尔德,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
“就算……就算我是‘劣种’契合度又怎么样?”
她握紧了小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和沈将军……用的是同一种基因注射剂!这是……这是我的骄傲!”
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昏暗的舱室里激起了回响。
顾白飞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震动。他从未见过沈徽星露出这样的神情——不再是那种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伪装的凶狠或狡黠,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坚定的认同与荣耀感。
菲尔·德罗斯也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却仿佛在发光的孩子,看着她眼中那簇与这肮脏绝望的锈蚀带格格不入的、明亮而炽热的火焰,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军校演习场上,即使面对重重困境,眼神也永远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年轻指挥官。
半晌,菲尔德那总是带着嘲讽或慵懒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带着些许苦涩,却又蕴含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低声道:
“是啊……骄傲。”
他走到沈徽星面前,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阴影,但他的眼神却不再具有压迫感。
“记住这份骄傲,小鬼。”他黄色的竖瞳凝视着她,“但也记住这份骄傲背后承载的血与火,记住沈将军的牺牲,记住帝国的残酷。”
“你的路,会比你想象的更难走。‘应龙之基’带给你的,不一定是力量,更可能是……无尽的追杀和危险。”
沈徽星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用力点头:“我不怕!”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心。
菲尔德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沉默却同样眼神坚定的顾白飞,心中那沉寂多年的余烬,似乎也被这稚嫩却顽强的火苗,重新点燃了一丝微光。
也许……沈将军的遗愿,真的能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上,找到延续的希望。
而窗外,Z33污浊的夜空下,那艘沉默的黑色军航,依旧如同悬浮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他们,危险从未远离。但此刻,在这破旧的星舰舱室内,一种新的东西——名为“传承”与“反抗”的种子,已经悄然破土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