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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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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篝火渐渐熄灭,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炭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白日的惊心动魄和疲惫袭来,众人陆续钻进了帐篷。秦小飞和方大洪裹紧了厚厚的防寒服,围着微弱的炭火守夜,低声交谈着,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周被星光勾勒出轮廓的沙丘。
张姐打了个哈欠,对聂红裳说:“聂小姐,咱们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赶路呢。”说着,先钻进了她们共用的那顶帐篷。
秦晖之前确实犹豫过,想将自己那顶更宽敞些的帐篷让给林渡,但被她一个淡漠的眼神无声地拒绝了。她不需要。这天地为席、星月为盖的沙地,远比那狭小的布幔更让她习惯。
聂红裳站在帐篷外,最后望了一眼林渡之前伫立的沙丘方向,那里已空无一人。她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叹了口气,正准备弯腰钻进帐篷。
“你,随我来。”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聂红裳耳中。
聂红裳身体一僵,缓缓直起身,转过来。
林渡就站在几步开外,月光洒在她玄色的衣袍上,泛着幽冷的光泽,她的面容在星月微光下更显剔透苍白,那双眸子比夜空中的寒星更亮,也更冷。
“……林渡?”聂红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我有话问你。”林渡言简意赅,说完,便转身向着营地外那片更为开阔、远离帐篷的沙地走去,她步履从容,笃定聂红裳一定会跟上。
聂红裳没有犹豫,对帐篷里的张姐低声说了句“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便跟了上去。
张姐含糊地应了一声,大概是已经困极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处远离营地、能俯瞰下方微弱篝火光芒的沙丘顶端。在这里,说话声不会被守夜的人轻易听去。
沙漠的夜空,星河低垂,璀璨得令人心醉,也寂静得令人心慌。只有风掠过沙粒的细微声响。
林渡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泉,落在聂红裳脸上。
聂红裳裹紧了身上景皓的那件外套,指尖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凉。她鼓起勇气,迎上林渡的目光。
“你,为何来此?”林渡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没有波澜,“莫要再以‘寻求真相’、‘考古发现’之类虚言搪塞。我要听真话。”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聂红裳的所有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你寻找的,并非赤日城,而是我,对吗?”
“……是。”聂红裳轻声承认,她知道再隐瞒下去毫无意义,甚至可能触怒对方,“我……是为了找你。”
“为何?”林渡追问,“你我素昧平生,跨越千年时空,费尽周折,甚至不惜性命,寻一个早已作古之人,目的何在?”
她的眼神中带着审视和不解:“为名?为利?为力量?还是……为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之谜?”这些,是她在漫长岁月中,见过的世人最普遍的欲望。
聂红裳用力摇头,泪水忍不住涌了上来,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不是!都不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抬起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无伦次:“是这里……和这里……它们逼我来的!从我几个月前开始,就不断地做梦……梦里全是那片炽热的洞窟,全是……你的身影……”
她鼓起勇气,直视着林渡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睛:“我听到有人叫我‘霓裳’……我感受到指尖的触碰……我看到你站在赤玉台上,眼神荒凉……还有一个名字,‘林渡’,它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每次想起,都痛得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你和我……和那个‘霓裳’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我就是知道,我必须找到你!如果找不到,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宁!那种感觉……就像……就像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必须找回来一样!”
她几乎是喊出了最后几句话,积压了数月的迷茫和此刻面对真人却无法相认的委屈,在这一刻决堤而出,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林渡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尤其是当聂红裳提到“霓裳”这个名字,以及那种“弄丢了最重要东西”的感觉时。
可,万年的孤寂和冰封的心防,并非几句哭诉就能融化。
“梦境?感应?凡尘俗世,执念深重者,生出些许幻象,亦是常事。或许,你只是痴迷于某个传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她向前迈了一步,逼近聂红裳,强大的气息再次笼罩了她:“即便你所言非虚,那又如何?霓裳……早已逝去千年万载,魂魄不知散于何方。你,一个与此地此世毫无瓜葛的凡人,凭什么认为,你与她有关?又凭什么认为,你有资格来寻找我?”
这话语如同冰锥,刺得聂红裳遍体生寒。她看着林渡近在咫尺却遥远如星河的容颜,看着她眼中那片亘古不化的冰雪,一种无力感绝攫住了她。
是啊,凭什么?证据呢?除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和心痛,她什么也拿不出来。
林渡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左眼下那颗殷红的胭脂痣上。
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
记忆的深处,某个被尘埃掩埋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赤焰宫中,那个红衣似火的女子,转身回眸时,眼角下方,似乎也有一点极其相似的、小小的印记……只是年代太久远,那印记的颜色和形状,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
是巧合吗?
她看着眼前泪眼婆娑、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抖的聂红裳,第一次,没有立刻用冰冷的言语将她推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星河流转,风声呜咽。
过了许久,林渡才再次开口,那股逼人的锐利收敛了些许:
“你叫什么名字?”
聂红裳怔住,下意识地回答:“聂……聂红裳。”
“聂红裳……”林渡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她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浩瀚的星空,不再看聂红裳。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给出任何承诺或认可,结束了这场谈话。
聂红裳看着她孤绝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失落,但隐隐的,又有一丝极微弱的希望。至少,她没有完全否定,至少,她问了自己的名字。
她默默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营地的方向。
林渡独自立于沙丘之巅,任由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衣袍。她摊开手掌,青玉剑悄然浮现,剑柄末端的羊脂白玉环在星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霓裳……”她对着无垠的夜空,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语。
她在排斥聂红裳?不,恰恰相反。
在漫长到几乎失去时间概念的岁月里,寻找赤霓裳的转世,曾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是支撑她穿越一个个王朝更迭、看尽沧海桑田的动力。她访遍名山古刹,求问高僧巫觱,深入蛮荒绝域,无数次燃起希望,又无数次失望而归。
希望就像沙漠中的水,越是渴望,越是难得,最终连那点微光也被时间磨蚀殆尽。
她渐渐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即便找到了又如何?
轮回并非简单的重逢。魂魄或许依旧,但前尘尽洗,记忆成空。转世之人,是一个拥有全新生命、全新经历、全新性情的独立个体。她找到的,可能只是一个眉眼相似的陌生人,甚至可能……早已与他人缔结连理,生儿育女。
而她,依旧是那个被时光遗忘的林渡,拥有近乎无尽的生命,却要眼睁睁看着寻回的爱人再次经历生老病死,从青春走向垂暮,最终化为一抔黄土。那种看着挚爱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失去温度、徒有长生却无力回天的痛苦,她曾在赤霓裳身上经历过一次,那足以将她彻底摧毁。
她无法再承受第二次。
永恒的孤独,或许比一次次短暂的拥有后再失去,来得不那么残忍。
正是因为这彻骨的绝望,她才最终选择回到赤日城的废墟,将自己连同那段记忆一起,封存在永恒的黑暗与寂静里。那不是放弃,而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对无尽轮回之苦的终极逃离。
可现在,她被唤醒了。
被一个自称被梦境指引、带着与霓裳相似泪痣、甚至能引动青玉剑和地下城机关的女子唤醒了。
林渡的心情,如何能不复杂?
一是难以置信的惊悸。万载寻觅不得,在她自我封存后,转世之人却自己送上门来?这太过巧合,巧合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或是她沉眠太久产生的幻觉。
二是久旱逢甘霖般的微弱悸动。无论她如何否认,聂红裳提到“霓裳”名字时她心头的震颤,看到那颗泪痣时模糊的记忆闪回,以及青玉剑对聂红裳鲜血和泪水的反应,都是真实不虚的。
三是深不见底的恐惧。这正是她最害怕面对的局面。如果……如果聂红裳真的是霓裳的转世,她该怎么办?相认吗?然后呢?看着她作为“聂红裳”度过平凡的一生,看着她衰老、死亡?自己则再次沦为时间的囚徒,守着一段新的、却注定再次失去的记忆?
四是审视与疏离。眼前的聂红裳,虽有相似之处,但终究是另一个人。她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有着不同的思维、不同的生活方式,甚至身边还有一个关心她的年轻男子。
林渡在观察她,试图在她身上寻找赤霓裳的影子,却又不断被那些陌生的特质提醒着,这是两个独立的人格。
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割裂感,让她无法轻易靠近。
所以,她才会用冷漠和质疑来武装自己。
那不是对聂红裳的厌恶,而是她万年孤寂形成的、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本能。她害怕给予一丝温情,就会让那压抑的情感决堤,最终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轮回之苦。
她站在沙丘上,目光似乎穿透了帐篷,落在那个蜷缩在睡袋里的身影上。
“聂红裳……”她又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若你真是霓裳……为何此世是这般模样?为何……要在我已放弃一切、选择永眠之后,再次出现?
你带来的,究竟是上苍怜悯的恩赐,还是另一场更加漫长的刑罚的开始?
林渡闭上眼,感受着沙漠夜间的刺骨寒冷,这寒冷,却远不及她心中的迷茫,她抬起手,指尖悄然凝聚起一丝微不可见的赤芒,如同萤火,在她指尖流转。
良久,她轻轻一挥,那点赤芒悄无声息地飘向营地的方向,化作一层极其微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悄然笼罩在聂红裳和张姐所在的那顶帐篷周围,驱散了些许逼人的寒气。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身影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
有些答案,她需要自己寻找。
有些心结,需要时间才能慢慢解开。
而眼下,确保这个可能是故人转世的女子不被沙漠的严寒侵袭,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出于某种复杂本能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