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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第 139 章 ...

  •   凌晨两点。

      林渡在一片死寂中猛然睁开双眼。

      没有预兆,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意识从混沌的深渊被强行拽回。体内那曾经奔流不息、如同江河般浩瀚的力量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虚软,每一寸骨骼,每一束肌肉,都像被灌满了铅,又像是被彻底抽干了精髓,只剩下疲惫的空壳。

      她微微侧头。

      凌芸睡在床边,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呼吸均匀悠长,显然睡得正沉。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勾勒出她放松的睡颜,褪去了白日的强势,竟显出一丝难得的安宁,甚至……脆弱。她栗色的卷发铺散在枕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薄被外,无名指上那枚黑钻戒指在昏暗中折射出冷冽的微光。

      林渡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目光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最终,她掀开被子,赤脚踏上冰冷光滑的木地板,脚底传来的凉意让她蹙眉,这具身体对温度的感知,变得如此敏锐而……不耐。

      她需要清洗。

      不仅仅是身体在实验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消毒液的气息,更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此刻状态的强烈不适与排斥。她爱干净,近乎洁癖,无论是万载修行时,还是落入凡尘后,保持自身的洁净,是她对抗混乱、维持内心稳定的方式之一。

      浴室的门被她轻轻合上,没有开顶灯,只拧开了洗手池上方的镜前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也将镜中的影像,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她心惊。

      那头原本墨黑如瀑、光泽流转的长发,此刻成了枯槁的淡金,其间刺目地夹杂着缕缕银白,如同秋日荒原上被霜打过的野草,了无生机。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皮肤下淡金色的光泽彻底湮灭,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连那双总是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此刻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灰,失去了内里蕴藏的光华。

      最刺眼的,是额间。

      那道伴随着她万载岁月、象征着力量与神格的赤金色火焰纹路——此刻,已经消失了。

      这就是……凡人?

      这就是她付出巨大代价,甚至默许了凌芸那疯狂的行径后,所换来的“圆满”?

      没有预兆地,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朝着镜子里那个陌生而可悲的身影,狠狠砸了过去。

      “砰——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打破了深夜的死寂。

      镜子应声而碎,她预想中镜子化作齑粉的场景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拳面上传来的、清晰无比的、尖锐的剧痛。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指骨关节处,皮肤被锋利的玻璃碎片割破,鲜血正汩汩涌出——不是她熟悉的、带着淡金色光泽的神血,而是……刺目的、殷红的、属于凡人的鲜血。

      那红色,如此鲜明,如此灼眼。

      疼痛是真实的。

      流血是真实的。

      这脆弱不堪、会受伤、会流血的躯体,也是真实的。

      她真的……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会生老病死,会受伤流血,会被一面普通镜子所伤的……凡人。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流血的手,看着那殷红的血珠滴落在洁白的水池壁和内里,绽开一朵朵小小的、凄艳的花。

      “林渡?!!”

      浴室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凌芸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她显然是听到了那声巨响被惊醒,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了过来。

      当她看到满地的玻璃碎片,以及站在碎片中央、右手鲜血淋漓、面无表情的林渡时,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你……你的手!”她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林渡流血的手腕,声音颤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慌乱,“你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她急忙扯过一旁的干净毛巾,手忙脚乱地想要按住林渡手上的伤口,动作因为焦急而显得有些笨拙。

      林渡任由她抓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流血的手上,那殷红的色彩,仿佛烙印般灼烧着她的瞳孔。

      凌芸抬起头,看着林渡那双空洞得仿佛失去了一切焦距的眼睛,看着她那头刺目的淡金白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是因为头发……还是因为……”她的声音哽咽,“还是因为这具身体……林渡,你说话啊!别这样……我求你,别这样……”

      林渡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眸子终于聚焦,落在了凌芸写满惊慌与痛楚的脸上,看着凌芸几乎要掉下泪来的样子,她苍白的、失去血色的唇边,忽然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笑了。

      那笑容很轻,与她此刻狼狈染血的模样形成了骇人的对比。

      “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凌总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天吗?”

      她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额间那片光滑的、再无任何纹路的皮肤,动作缓慢而刻意。

      “我只是在确认……”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在渗血的右手,看着那殷红的血珠沿着指缝滴落,“确认这具你一手打造出来的、属于凡人的身体,是否真的如你所愿,如此……易碎,如此……容易留下痕迹。”

      “现在看来,”她顿了顿,抬眼再次看向凌芸,笑容里掺杂了一丝嘲弄,“效果斐然。你很成功,凌芸,或者说……元华。”

      凌芸被她这番话和那诡异的笑容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宁愿林渡打她、骂她、恨她入骨,也不愿看到她用这样一副了无生气的躯壳,和这种仿佛置身事外般的语气,来陈述这个她一手促成的“事实”。

      “我不是……我没有想看到你这样伤害自己!我想要的是你!是活生生的你留在我身边!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活生生的我?”林渡轻轻重复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她向前半步,逼近凌芸,染血的手抬起,用那冰凉粘腻的指尖,轻轻触上凌芸的脸颊,留下了一道突兀的血痕,“现在这个会流血、会疼痛、会衰老的我,就是你想要的活生生?”

      她的触碰让凌芸猛地一颤,那冰冷的温度和血腥气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看着我,凌芸。”林渡的声音低沉,“看清楚,这就是你穷尽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得到的结果。你满意了吗?”

      凌芸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想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太爱她,太害怕失去她……

      可所有的话语,都在林渡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变得苍白无力。

      最终,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松开了紧握着林渡手腕的手,后退了一步,避开那令人心悸的触碰和目光。

      她得到了林渡的人,用血脉捆绑住了她。

      可她好像……正在失去林渡的灵魂。

      那个骄傲、强大、清冷孤绝的林渡,似乎正在这具凡人的躯壳里,一点点地……死去。

      “我叫医生来给你处理伤口。”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不敢再看林渡那双仿佛能将人拖入无尽深渊的眼睛,“你……你先别动,地上有碎片。”

      林渡没有回应,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凌芸仓促离去的背影,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渐渐敛去,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漠然。

      她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

      殷红的血,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中。

      确认完毕。

      她已是凡胎□□。

      医生来得很快,效率极高。在凌芸压抑着焦躁的注视下,他专业地为林渡清洗、消毒、上药、包扎好了右手关节处的伤口。整个过程,林渡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受伤流血的不是她的手。

      医生留下一些外用的消炎药膏和避免感染的嘱咐后,便躬身退了出去,再体贴地关紧了主卧厚重的房门。

      奢华的空间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人。

      消毒水的气味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房间里固有的冷冽香薰,形成一种紧绷的氛围。凌芸站在床边,看着林渡包裹着白色纱布的手,胸口堵得发慌,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时,林渡动了。

      她掀开被子,赤脚踏上地板,没有看凌芸,径直走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帘被她一把拉开,更广阔的夜色涌入眼帘。她推开玻璃门,走上了连接主卧的宽阔阳台。

      夜风带着微凉的湿意迎面吹来,撩动了她淡金夹杂银白的发丝。

      阳台位于明山高处,视野极佳,可以将大半个海市的夜景尽收眼底。

      脚下是万丈红尘,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的繁华轮廓,无数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汇聚成一片流动的光海。

      林渡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栏杆前,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单薄而孤峭,那身丝质睡袍被风吹得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清瘦的线条。

      凌芸跟了出来,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你看,”林渡望着山下那片璀璨的光海,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万家灯火,红尘滚滚……确实比孤悬于九天之上,要热闹得多。”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搭在冰凉的栏杆上。

      “凌芸,”她终于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我似乎……应该谢谢你。”

      “谢我?”凌芸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渡极轻地应了一声,“嗯。变成凡人,体验生老病死,爱恨嗔痴……这本就是我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妄念。你用了最极端的方式,帮我实现了它。”

      “所以,”她缓缓转过身,那双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映着远处的霓虹,深不见底,“过来。”

      凌芸像是被蛊惑了,下意识地依言上前,与林渡面对面站立。

      夜风吹拂着两人的发丝,交织在一起。

      林渡抬起左手,动作缓慢,轻轻抚上了凌芸的脸颊。

      凌芸身体一颤,呼吸屏住。

      指尖沿着凌芸的脸部轮廓缓缓游走,从线条优美的下颌,到微微泛红的颧骨,再到那总是带着倔强弧度的唇角,林渡的目光始终锁着凌芸的眼睛,指尖最终停留在凌芸的唇瓣上,用力按压,那触感柔软,“你知道吗,凌芸,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你打碎了我万年的坚持,将我拉入这泥泞红尘,用最不堪的手段捆绑我,甚至……用一个我无法拒绝的生命来胁迫我。”

      凌芸的心脏因她的话语而紧缩,但身体却在她冰冷的触碰下微微发热,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席卷了她。

      “但是,”林渡的话锋忽然一转,指尖的力道松开,转为一种近乎温柔的摩挲,“也是你,让我触碰到了真实的温度。”

      “这具身体会痛,会流血,会饥饿,会疲惫……但也正因为如此,此刻指尖感受到的你皮肤的温暖,夜风吹在脸上的凉意,甚至你眼中因为我的话而产生的波动……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珍贵。”

      她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呼吸交织。

      “你说你爱我,用尽了偏执和疯狂。”她的唇几乎贴着凌芸的唇瓣开合,热气拂过,“那么,你……告诉我,你现在感受到的,这个会痛、会流血、会慢慢变老、灵魂却被你牢牢锁在身边的我,就是你想要的爱吗?”

      凌芸的眼中涌上了泪水,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伸手,紧紧抓住了林渡抚在她脸上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是!我要的就是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强大的你让我仰望,让我追逐!现在的你……让我心疼,也让我终于觉得……可以真实地触碰到你,拥抱你!林渡,我爱你,爱得发疯,爱得没有退路!就算你恨我,怨我,这辈子,下辈子,你也别想摆脱我!”

      林渡静静地看着她激动的泪水滑落,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爱意。

      良久,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融在风里。

      然后,她低下头,吻上了凌芸的唇。

      这个吻,不再是掠夺,不再是惩罚,也不是情欲的宣泄。

      它很轻,很缓。

      凌芸呜咽一声,踮起脚尖,急切地回应着这个来之不易的亲吻,她的手臂环上林渡的脖颈,将她拉向自己,仿佛要将自己融入对方的骨血之中。

      林渡任由她索取,左手缓缓下移,揽住了凌芸纤细却有力的腰肢,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两人身体紧密相贴,隔着薄薄的睡袍,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一个沉稳而略显缓慢,一个急促而激烈。

      这个吻逐渐加深,从最初的试探,到后来的纠缠,好像要将万年的纠葛、轮回的因果、所有的爱恨嗔痴,都倾注其中。

      良久,唇分。

      两人微微喘息,额头相抵。

      林渡看着凌芸被泪水濡湿、却又因为那个吻而泛起红晕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迷恋,低声开口:

      “如你所愿。”

      “凌芸,这辈子,我陪你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凌芸的小腹,那里孕育着她们之间无法分割的纽带。

      “和……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赦令,彻底击溃了凌芸的心防,她将脸深深埋进林渡的颈窝,泪水汹涌而出。

      林渡拥抱着她,感受着怀中身体的颤抖,抬头望向那无垠的夜空和璀璨的人间灯火,漆黑眼眸中,最后一丝属于“神”的微光,终于彻底隐去,沉入凡尘。

      因果已成,枷锁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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