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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6 所谓亲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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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纯回到病房时,里面的人都醒了,李婆子一看见她就数落道:“大早上去哪了?”
“我去上厕所。”
“下次别乱跑,跑丢了还得找你。”
都说去上厕所,算什么乱跑?更何况你醒来没看见孙女,也没着急找人啊。
病房里的人都奇怪地看了李婆子两眼。
睡迷糊的李老太太意识到不对,忙笑道:“上茅房怎么不喊我呢,阿奶多担心你啊。
“我下次一定喊。”
呵呵,就算你睡得死猪一样,我也会叫醒你。
李婆子一噎,她还以为李纯会懂事表示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呢。
这时打饭的大队长回来,他没发现祖孙两有点奇怪的氛围,高兴道:“二妹你能下地啦?快来吃早饭。“
又是清汤寡水,李纯表示不感兴趣,全让给两位长辈。
李老太再次假惺惺地推拒一番,非要李纯说孝敬阿奶才肯“屈尊“接收。
沈庆丰专心喂媳妇吃饭,倒是白静往这边看了几回,似乎看出些什么,露出个微妙的笑。
昨天送来就昏睡至今的农妇也醒了,靠在床边大咧咧插嘴:“小妹子真傻,有饭不吃,你奶多少岁的人,在乎这个?看你瘦了吧唧的,有没有你奶命长都不知道呢。“
这话一出,整个病房安静了。
沈庆丰喂饭喂不进去才发现媳妇在憋笑,他疑惑地回头看。李纯低头抖着肩膀,尽量把笑意演成慌张无措,只有李婆子涨红老脸。
什么意思,这婆娘什么意思,是不是嘲讽她?!
李得山见势不妙,打圆场道:“二妹不饿是吧,刚好等下你李兰婶会带鸡汤来,多喝点,好得快。“
“鸡汤?”
李纯看向大队长。
“你们两家出这么大事,队里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是大队出钱买的鸡,你和春桃都有份。“
李纯轻轻挑眉,乖巧道:“让大队费心了,等我出院再回去感谢各位叔叔婶婶。“
李得山欣慰地点点头。
看来经过这次意外,李纯确实懂事很多,以前她可说不出这种话。
唯独李婆子怄坏了,却得咬牙忍着。
这小贱蹄子,还喝上鸡汤了,她配吗?!
农妇见状撇撇嘴,“大队还是别家好,有事出人出力还免费送鸡汤,不像我家,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
李得山:“你哪个大队的?“
“吉祥大队。“
李得山嘶了一声。
别看“吉祥“两个字吉利又喜庆,实则蓝石公社中最”野蛮“,最不好沟通的大队就是他们。因为地处深山,为了对抗野兽和土匪,那一块的人普遍悍勇,以打猎和力气大出名,听说解放前后都出过军官得过功勋章。后来编入公社,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起个这名,以至于所有第一次接触吉祥大队的人都觉得他们好说话,自此生了多少气有多头大都是数不清的”血泪史“。
李纯不知道这些,因为农妇有意无意怼了李老婆子,对她颇有好感。
李得山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对了,昨天说要去找车站麻烦的那伙人是不是你们大队的?“
“哈?“
找车站麻烦?车站方不也是受害者?李纯不理解。
“啥?!“
居然趁她不在打群架?告都不告诉她一声?农妇火上头。
“额……“
这是李得山的个人推测,他自己其实没怎么和吉祥大队打过交道。
他正想解释一下,门猛地弹开。
一伙人黑压压地冲进来,那气势,那阵仗,跟要吃人似的,以至于李纯幻视一群身高两米的大棕熊呲牙咧嘴朝病房怒吼。
咳,现实当然没这么夸张。
领头的壮汉一拳砸在床头,砰一声巨响,声如洪钟,“铁男,我们给你找场子来了!“
全病房:“……“
李老太矮下身,悄无声息往后缩。
“哪里有场子?!找你个棒锤头,把我医生吓坏了怎么办!”刘铁男大声咆哮。
两个不比壮汉矮多少的黑皮小子冲出来扑在床上,“娘!你怎么样?”
刘铁男差点没摔下床,气得一人给了一下狠的。
刘锤不满哼哼:“我们听说你出事,都是因为司机故意提前发车,本来车站的人说下暴雨不安全,想取消这班车来着。”
有这回事?病房里的人都朝他们投来视线。
“谁告诉你的?”刘铁男牵动伤口,咳了两声,“当时发车的时候雨明明停了。”
“车站的人说的。”
“大雨是停了,天还乌着,谁看不出来还有的下啊。”
“听说司机经常帮队里亲戚带东西,这黑心肝的,肯定在投机倒把!”
“要是取消班车,娘不就回不来了吗?”
“你傻啊,就算在城里墙根下面凑合一晚,也比被山洪冲走强。就铁男这体格,不可能冻着。”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
刘铁男瞪着眼直拍床板,“叫唤什么,车站说取消就真想取消吗?他们能掐会算,知道要发山洪还是怎样,一群猪猡,被人耍得团团转。”
男人们不相信,“车站经理亲自接待我们说的。”
“敢骗我们?头都给他锤扁!”
“车站不知道司机还不知道吗?下雨下得泥水流成河,这么大的动静,那男的睁着眼睛都看不见,蠢死算了!”
“娘你放心,我们肯定会给你报仇的!”
……
病房里叽叽喳喳乱成一团,外面有好事的凑过来听热闹,发现在说泥石流车祸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所有赶来收殓尸体或讨要公道的亲属们一窝蜂靠了过来。
“什么?!是司机导致的车祸?我.草**%¥#”
“谁认识司机,谁是司机的家属?!”
“这黑心肝的畜生!活该被老天收了!”
李纯怎么也没想到,挤进病房里的人居然越来越多,小小的房间眨眼间满是人头,她都听见护士在外面喊话,依然抵挡不住亲属们失控的情绪。
没有直面失去生命的恐惧,就不知道生命多么可贵。
看着或苍老或稚嫩的脸庞,拼命发泄这场意外带来的愤怒、痛苦、迷茫、悔恨、贪婪。
再看又被带动着,对她目露怨愤的李老太太……
太好了,李纯由衷地想,活下来可真不容易啊,感谢老天爷厚爱。
沈庆丰挡在床前,以免有人伤到妻子。
白静看着躁动的人群,深知再任其发展,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她示意丈夫靠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庆丰点头,找到“罪魁祸首”刘锤等人,让他们尽力隔开情绪最激烈的那几个,自己则爬上桌子,立于高位,朗声道:“各位乡亲,我想问问,谁家是男亲属在这辆车上?”
人们一静,有人忍不住道:“你问这干嘛?”
“我妻子比较胆小,当时事发时,整个人都吓蒙了,根本反应不过来,后来有一个男声大声提醒她跳窗,她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活了下来。我们夫妻俩都非常感谢这位英雄,决定找到他,重金酬谢。”
重金?
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沈庆丰又补充道:“如果他不幸去世的话,我将把谢礼送给他家人。或者,有什么要求我们也可以尽力帮忙。”
仔细观察这对夫妻,有人反应过来,“他们是不是下麦桥大队的,就种蘑菇发财那个。”
“这么说他们应该挺有钱咯?”
“不然勒,说不定人都死了,还要白白出这份钱。”
有些人聚集在这就是为了筹谋更多赔偿,听到这,积极道:“我家!我兄弟在车上,连着他老婆孩子一块去了,真惨啊。”
“我家也是,我老头子那天去卖草垫,谁知道人就没了呜呜呜。”
……
七嘴八舌的发言听得李纯头大,不过人群的注意一转移,气氛顿时缓和许多。她望了望白静那边,想起什么,眼眸一闪。
被人提醒才及时自救这事确实属实。
白静本打算等自己好一些,再去打听消息,带着丈夫亲自登门致谢。
现在为了别的目的,提前说出来也好,但她绝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忽悠的冤大头,于是又抛出一个信息,“听恩人的声音,应该是一位爷爷辈的。”
嘶,老头子啊?
这下有人消停了,有人还不死心,质疑白静的判断,却被符合条件那个亲属怼回去,“年龄差不多谁听得出来?当然是娃娃和老人声音最明显!我家老头子今年55岁,又爱抽土烟,那嗓子熏的呦,破锣一样,小孩都怕他!”
小客车的乘客50岁以上有三位,两男一女,目前只有这位婆婆跳出来说话,另一人却无家属在场。
白静有些犹豫,那婆婆迫不及待催促,“就是我家,我老头子从小到大走哪都是老好人,啥苦活累活干完都没二话的,不信你去打听打听。”
沈庆丰捏捏妻子的手,安慰道:“不着急,我们可以再问问。”
这时李纯忽然开口,“老公公那天是不是穿深灰色长袖外套,头戴军绿色帽子?”
“啊,是。”婆婆不解点头,“帽子是我娘家侄子送的。”
“他和这位姐姐坐的位置不在一边,一前一后,中间隔了至少四五个人,说他专门出声提醒,有点奇怪吧?”
白静眉宇一松,暗暗点头。
婆婆生气道:“不坐一块又怎样?又没说一定冲她说的,可能是对整车人都喊了跳车,只有大妹子听了得救而已。”
她说的也有道理。
这下整个场面发展成“谁是恩人”的“狗血”剧情了,不少人难得碰上这种戏剧发展,看得是津津有味。
还有人觉得另一位主角怎么能不上场,主动道:“车上还有一个老人,63岁那个,我听医生们说过,就在车上找到的尸骨,好像姓常,叫……什么来着?”
“你说常顺子吗?”
有认识的人接话,“我知道他,周家坳大队的,他家没啥人,就一个半大小子,他孙子,打架可凶了。”
说着,他回头找了找,居然真在人群最边缘发现那个高个少年,忙喊道:“阿旺!快来,有点事问你。好事!”
事件又有新角色出来,吃瓜群众热情让道。
来人大约十七八岁,衣着老旧,但浑身线条流畅,肌肉初具力量,一看就是常干体力活的精壮。
李纯好奇地打量他,不经意与“阿旺”对上视线——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麦色皮肤,五官并不算精致,但是端正耐看,气质有种区别于农村人的沉稳,唯独眼神是压抑的、警惕的,像头狼狗。
哇哦,好酷的小哥哥。
常青的目光在女孩脸颊浅浅的凹陷处停留一秒,飞快收回来,见是本家的康叔喊他,闷闷道:“什么事?”
康叔:“这家人在找救她的恩人,听声音是位老公公,你爷爷也在车上,和他们说一说,指不定是你爷爷帮的忙呢?”
他爷爷……即将入土为安,失去唯一的亲人,常青只想给爷爷办好后事,等待内心伤痛慢慢平息,对不知真假的事不感兴趣,冷淡道:“我不知道。”
康叔有点着急,“怎么会不知道?你爷爷穿什么衣服,坐什么位置,身上带什么东西,去问问医生……”
刘铁男嗤笑一声,“别个家属都不稀罕,你倒是着急上火,上赶着当孙子啊?”
“扑哧。”
“哈哈哈……”
好多人被逗笑,那婆婆更是叉腰道:“小后生知道啥,我都说只有我家老头子才会这么热心。可惜了,要是多几个人像大妹子你这样听劝就好了。”
这话让一些失去亲属的家人悲从中来,忍不住道:“那也没见你家老头活下来。”
“诶!怎么说话呢?!”
眼见又要吵起来,李纯出声了,“你爷爷银发蓄胡,额角一道疤,背着蓝布旧竹筐,对吧?”
他爷爷今天背着竹筐去集市上卖板栗,出门前,还笑着对他说,要是卖的快,回来的时候称几两卤肉,爷俩下面吃。
常青有一瞬动容,垂眸恩一声。
白静微微瞪大眼,“小姑娘,你也看到他爷爷了?”
“我在车上无聊,把人都记住了。”李纯抿唇一笑,“我看到这位常爷爷就坐在你斜后方,意外发生时,他似乎想去打开车门,刚好路过姐姐你身边。”
那是他没错了。
白静很相信小姑娘的证词,因为她听见那道声音时,能判断出说话的人离她并不远,这点她刚才没透露,自然成为最有力的佐证。
其他人也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大多都站在常爷爷这边。
婆婆不服气想反驳,白静直接对常青说:“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方便留下一个联络地址吗?你爷爷救了我的命,我会……”她看一眼康叔等人,“我会去找你们大队长做见证,登门向老先生致谢的。”
这次她并未提及谢礼是什么,还说找大队长见证,康仔想插都插不上话。
倒是常青沉默片刻,向李纯提问:“你没有亲眼看见我爷爷救人吧?”
李纯摇摇头。
她第一时间飞出了车,看到的其实不多。
“没看到也没事,我知道就是你爷爷。常家弟弟,不用担心别的,我只是单纯想表达一下谢意,为老人家上香。相信你爷爷在天之灵,知道他帮助的人成功活下来,也会很欣慰的吧?”
常青扯扯唇角,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最后默认了白静的说法,报出地址便想离开这里。
人群中不知是谁,竟然啪啪鼓起掌来,带动掌声一片。
好一出《寻恩记》!
李纯发现小酷哥明显有点不自在,默默捏拳。
护士和保安倒是松一口气,大喊“热闹看完就走吧”,“不要影响病人”,“喧哗打闹者逐出医院”等等,把人疏散了。
病房恢复平静。
李婆子斜眼看向孙女,皮笑肉不笑道:“你还知道挺多,倒是出风头。”
见不到好处不出声,事了了开始嘲讽了。
李纯看不上李老婆子,加上久坐伤口有点疼,自顾自躺下睡觉,懒得应付她。
李得山皱眉,“二妹也是好心帮忙,看到啥就说啥。”
要不是这事和他们大队无关,他不是当事人,不好管,有用到他的地方他也会出面作证。
“我这不是怕她插嘴,一个不好,引得别人怪吗。”老太婆拿起腔调,“也不是阿奶想说你,但小孩家家做事太冲动了,你就不想想,一个黄毛丫头,你说话可信吗?万一别个硬要认这份恩,冲你开炮呢?你是好心了,可别最后落个两头没脸……唉,小毛孩心思浅,没老人看着就是不行。”
这话倒像是从“担心”孙女的角度出发的,大队长没法反驳。
他们的交谈声并不大,白静不知是不是一直在关注这边,恰好指挥她丈夫过来道谢,并表示改天也会送上谢礼。
李纯礼貌婉拒。
她是有心想接触下麦桥的人不假,却不觉得几句话就能厚着脸皮接别人的谢礼。
沈庆丰得了话没有纠缠,回去继续照顾媳妇。
倒是李老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李纯拒绝到手的好处都忘了计较。
哪里来的蠢货,真把孩子话当回事。
李得山看看应对得当的女孩,再看又被“打脸”的李婆子,暗暗叹口气,心道到底是城里娃,即便在乡下长大,和农村人也有本质区别。
他都不知道,当年的做法到底对不对……
唉。
太阳渐渐升高,一大早从村里绕路过来的亲属们终于到了。
李兰婶放下鸡汤和包袱,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后脚一个女人进门说:“我们家二妹啊,小小年纪就残了啊,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
话音里的幸灾乐祸谁都听得出来。
李纯抬头一看,是李婆子的大儿媳,“李纯”的大伯母,一位有点印象,几乎从未打过交道的亲戚。
李兰婶气恼道:“好你个吴娟,出门都不漱口!睁大眼睛看看,我们二妹就是摔了手,养两月就好了,你才残了!”
李老婆子一生两个儿子,大儿子李大民传承李家骨子里的自私自利,更甚于他父母,李婆子早早看透大儿子的面目,老头子一去便分家跟着小儿子养老——至少李二民一家更爱面子。
农村里父母基本都跟着长子过,选其他儿子的不是没有,很少。李大民记恨老娘让他背上“不孝”的疑名,经常打发媳妇过来“慰问”,那嘴巴总能把李婆子气个半死。
后来各家孩子多了,李文根更是考上高中,李大民家才不来找事了。
当然,找不找事“李纯”从来是被忽略的那个。
这次弟弟家出这么大事,李大伯家于情于理总要来看看。
“我知道,小姑娘要名声,手残了也不让声张。”吴娟笑起一张菊花脸,“娘呢?我的娘啊,你怎么老成这样,二弟他们走了你别太伤心,幸好当年不是我家养你,不然你连二弟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病房里:“……”
这么说话,真不怕把你娘气死啊。
李纯一叹,这位大伯母“风采”不减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