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劈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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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少恭从祝融峰狂奔下山，一路愈发心神激荡，慌不择路。他自年少之时来到青玉坛，这衡山上上下下走了无数遍，这时竟忽然觉得那四面八方的树木都成了一个模样，再分不清方向。他在黑暗之中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也不敢停留，似乎身后有人追赶一般，那张惨白的脸上不知何时被树枝挂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直流。
他一路寻去，心中不断忆起百年前在蓬莱的点点滴滴：因他当年喜着白衣，巽芳便格外钟爱君影草，说是那草开放于深林，清幽旷远，同他极为相似。传闻君影草的花朵只为有心之人开放，巽芳对此深信不疑，曾于夜半时拉着他到山林之中，苦苦守望君影草的开放。他那时只将这当成巽芳孩子气的玩闹，不过一笑置之。
物是人非，斯人已逝，百年之后，他在那琴川欧阳家，被父母以及旁人视如妖邪，终日独居于偏院，为聊解寂寥，曾种下不少君影草。那时寂桐便曾说过，这草是她极为珍爱之物，待到了青玉坛，更是日日细心看护坛中那众多的君影草。可他整日心中只有那焚寂剑以及复仇夺魂之事，从未花上心思去多想上一想。若他细细思索，怎能不察觉出这寂桐的不同之处？他独居之时，寂桐飘然而至，只说自己是夫人老爷派来服侍他的日常起居，凭欧阳夫人的心性，怎会专门让人来服侍他？寂桐对他平日起居琐事无一不了如指掌，他偶然问起，寂桐只说自己从小卖身为奴，照料人起居之事早已是寻常，他便再有些怀疑，也终究没放在心上。
那黄衫青年毫无方向地前行了许久，正在悲愤交集之时，忽然见到前方不远处的泥土之中，隐约有一点白色。他虽然心神大乱，眼力仍是极好，几个起落，已跃上前去，将那白色的东西紧紧抓在手中。
那白色的正是方兰生摆在寂桐墓前的那束君影草。此时那些小小的花朵失去了娇艳的光泽，模样已变得凄惨可怜。
他狠狠攥紧了拳头，指尖几乎刺进手掌里。
“巽芳……巽芳……”
那高大的身影忽然踉跄着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迈得格外沉重：那个羸弱多病的老妇、他累世经年唯一深爱的妻子，此刻正孤独地躺在面前这一方冰冷的土丘之中。他一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似乎下一瞬就会冻僵、死去。
在蓬莱天灾过后，他曾经亲手埋葬了那些死去多年，已然面目全非的蓬莱人。他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巽芳，便对每一具尸体都格外温柔、小心，生怕这一个、那一个、下一个……便是他深爱的妻子。到最后，他已然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悲哀，整个人从心内最深处透出绝望的麻木。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他分辨不出现在究竟是在蓬莱、还是在那衡山的山脚。他想笑，却只能尝到嘴角的苦涩；他想哭，喉间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倒在那土丘上，伸出两只手，一点一点地将坟头的泥土挖开。
黎明到来前，那最深最沉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天地。
他的双手被泥土中的碎石磨破，很快变得血肉模糊，但他一刻也不敢停下，只觉得多耽误一刻，巽芳便要离他更远一步——
一滴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他抬起头，望向树影憧憧间那暗淡模糊的天际。
更多的水落下来，落在他的眼角、额头。
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衡山的雨无声无息地落下了。
他忽然触摸到一块木板。方兰生等人将寂桐匆匆下葬，只来得及找来一副薄木棺材。他一只手轻轻从那木板上拂过，忽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棺木上覆盖的泥土被雨水打湿，已变得松软稀烂。他捂住嘴，呜咽一声，便又奋力将那些泥土挖开。
“巽芳！……”
不过多久，那暗红色的棺椁已然露出了大半。他双手环抱住棺木一头，暗自运气，奋力一拽，只听得“哗啦”一声，那整个棺木竟被他徒手从泥土中拉拽了出来。
他抱着棺木，向后回转过去，借此卸去那残留的力道，转出一圈，方稳稳将棺木放在地上。
风雨渐渐大了起来，将棺椁上残留的泥土冲刷去了大半。
他站在那棺木旁，雨水不断从他脸上流下，他的表情也被冲洗得暗淡冰冷。
他忽然伸出手，一掌击在那棺材的盖板上。那木板倏地飞出数丈，撞在一棵大树上。满树的树枝震得晃动不停，树叶纷纷落下。
正在这时，树背后忽然有个人影一闪。那人浑身被雨水淋透，枯枝败叶落了一头，显然是在这雨夜中站了许久，本该是极为落魄的情状，可他的眼睛却是那么的明亮，就像是在最深最暗的黑夜中，天边的那颗启明星。
他动了一下，立时又隐在树后。
那棺材旁的黄衣青年没有看到那树后的人影，此刻他的眼睛已看不到别的东西——棺材中躺着的人夺去了他全部的视线，全部的思想。
寂桐仍是那副怪模样，洗髓丹让她的面容身躯都变得极为恐怖，加上已死去多日，她面色青白，浑身有些浮肿，几乎无法让人相信这便是原先那位瘦弱多病的老人。
他望着棺中的尸体，看着雨水打在那人的脸上、身上，像是猛地惊醒了过来，奋力将那尸体从棺材里抱了出来，紧紧搂在怀里。
“巽芳……你是巽芳！”他嘶哑着，不断反复说着，“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巽芳……我的巽芳……”
他喃喃自语，时而激愤，时而悲痛，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已神智失常。
天色泛白，雨水渐渐停歇，朝阳从树林的缝隙间照耀到这口暗红棺木上，也照在那黄衣男子和他怀中之人的身上。
“……长，长老！”
一名白衣弟子忽然出现在两人身后不远处，他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欧阳少恭转过身，两道凌厉的目光在那人面上一扫，吓得那弟子只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弟子们……在坛内找不到长老，担心出事，这才四处找寻……长，长老既然无恙，那弟子……这便回去！”他神色慌张，慢慢向后退了几步。
“慢！”欧阳少恭抱着寂桐的尸身，站起身来，“我正要回去，你替我将这棺材烧了。”
那人只怔了一怔，随即低头答道：“是，长老！”
欧阳少恭回了青玉坛，即刻唤来几名心腹，密谈半日。
几个时辰后，忽然有弟子来向红玉等人传话，说是丹芷长老与众人约于青玉宫，有要事相商。
几人陆续来到青玉宫内，却发觉欧阳少恭此时尚未到来。
襄铃的脚虽然还没好利索，但是她一瘸一拐地走得飞快，追到百里屠苏身前：“屠苏哥哥，我……我听说，昨天你和她，和她一起去看星星了……是不是？”
她蹙着眉头，紧紧盯着百里屠苏的双眼。
百里屠苏面色有些憔悴，低下头望着襄铃：“襄铃……我……”
“为什么屠苏哥哥不叫襄铃一起去看星星呢？襄铃……襄铃也想和屠苏哥哥一起看星星呀！”
“好了小铃儿……”红玉走上前摸摸她的脑袋，“我看百里公子心事重重，就不要再打搅他了。”
风晴雪转过头，说道：“襄铃，你也想去？那好，我下次一定带你去那儿玩，不仅有星星看，还有桃花、荷花……”
“我，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去！”襄铃气鼓鼓地别过头去。
“各位……”欧阳少恭笑盈盈地出现在几人身后。
“……少恭哥哥？”
方兰生忽然见到欧阳少恭，赶忙上前：“少恭少恭！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到你，是不是派里有很多要忙的？”
“确实如此。小兰，你的伤口可还疼么？”
“嘿嘿，都好得差不多啦……”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唉……我说，究竟叫我们来有什么事……睡得好好地，来了个小哥，非把我拉起来了，这会头还在疼呢……”尹千觞满身酒气，站都站不稳，他拄着那把破破烂烂的大剑，有气无力地问道。
“呵呵，”欧阳少恭闻言轻笑一声，“在下今日叫大家来，的确有事要同各位商量……”他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去，最后看向方兰生，“……小兰，明日你便回琴川去吧，我会派人与你一同回去，向你二姐解释，她定然不会为难你。”
“啊？怎么忽然要送我回琴川？”方兰生惊得目瞪口呆，“我，我才不要回去，二姐她一定会扒了我的皮……啊啊啊少恭你饶了我吧……”
“小兰莫闹……你并无防身之道，又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若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同方家人交代？”
红玉看着一旁闹个不停的方兰生，也有些疑惑，开口问道：“少恭……可是有什么难言之事，才想要将猴儿送回琴川？不妨说出来，我们也好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他踌躇片刻。
“……不瞒红玉，在下……明日便会出海，去寻那海外十洲三岛中的祖洲。”
“祖洲……便是《十洲记》中提到的不死草所在之处？那只是传说中的岛屿罢了，前代有人入海寻过，从没有人真正寻到，而且……大多是一去不返……”
“正是如此，所以在下决定独自前去，青玉坛已交由元勿打理，几位若有想去之处，便不必留在坛内，在下可派人护送。”
“什么话？少，少恭你要去那个祖州干什么？怎么听着好像要去送死一样……”方兰生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结结实实挨了红玉一巴掌。
“……几位随我来，在下出海的原因……一见便知。”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劈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