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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鸣沙县(五) ...

  •   天擦黑时,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家中,院门前的老沙棘树投下森森鬼影。裴容清将买来的东西卸下,转身进了灶房,着手张罗晚饭。他舀了瓢水倒入锅中慢煮,趁着烧水的功夫,取出醒好的麸面,在案板上擀成面片。

      姑娘们借着灶台的火光,在院子里玩蹴鞠,嬉笑打闹的声音飘荡在夜风里,满院都是烟火气。

      涂妙真很想帮忙,但是她唯一擅长做的饭是泡面,唐朝没有泡面,所以她失去了仅有的证明自己厨艺的机会,只能抱膝坐在灶台旁,静静地看着裴容清忙活。

      裴容清拉着风箱鼓火,不时用烧火棍拨弄着木柴,青烟袅袅升起,跳动的火焰映得他侧脸暖融融的。他担心地看向涂妙真,劝道:“娘子且回房歇会儿吧,小心呛着嗓子。”

      涂妙真摇摇头,双手拢在炉边沾了点暖意,“这里暖和,待着舒服。”

      裴容清往旁侧挪了挪身子,给她腾出半片灶边的位置。两人一同围坐在灶旁,厨房里只剩柴火偶尔的爆响,姑娘们的笑声渐渐淡了些。在这寂静安逸的氛围里,涂妙真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宁静,就好像漂泊很久的船只,找到了临时歇息的避风港。

      这些年,她在尔虞我诈的名利场里摸爬滚打,一路走来日夜悬心,生怕辜负祖母临终的嘱托,生怕辉煌了两百年的涂锦葬送在自己手里,而现在,她终于可以把这些抛诸脑后。哪怕身后还有债务的阴影,但是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锅里的渐渐冒起热气,裴容清起身往锅里放入切好的面片,用木勺轻轻搅动。

      涂妙真望着沸水里翻腾的汤饼,忽然想起白天的事,好奇地问:“那些胡商说的是粟特语吗?你竟然连这个都懂。”

      裴容清正往锅里添苜蓿,闻言点头答道:“不只是我,这里的人都懂一些粟特语。往来敦煌做生意的粟特人很多,甚至好些人在这里落户,当地人常与他们打交道,或多或少都会一些他们的语言。”

      裴容清边同她聊天,边舀了一小勺豆豉,放入锅中提鲜。

      “那他们寻常都住在何处?是城里的客舍,还是有专门的住处?” 涂妙真追问道,指尖无意识地勾着衣角,她其实是想知道白日那些胡商的落脚处,却没好意思直接明说。

      裴容清握着木勺的手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稍作停留,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笑非笑地说:“如果你是问今天那些胡商——他们应该会住金水驿,那是粟特人在鸣沙县的驿站。”

      涂妙真心里咯噔一下,再次吃惊于他的敏锐。她悄悄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自作聪明瞒着他。

      俩人说话的功夫,汤饼已煮得透了。裴容清揭开锅盖,撒上一些粗盐和腌萝卜碎,搅拌均匀后熄了灶火。他取来四只陶碗盛好饭,刚要去唤姑娘们,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啸,似百鬼哀嚎,骇得涂妙真脊背发凉。裴容清脸色骤变,赶忙招呼她一起把饭端到堂屋。

      狂风要来了。

      两人各端两碗饭,脚步匆匆往堂屋赶,刚把碗搁在桌上,就见两个小姑娘已经开始收拾了。他们七手八脚把所有东西搬回屋里,封严实水缸,封紧所有门窗。好不容易忙活完,狂风裹挟着漫天黄沙席卷而至,沙石砸在门板上“砰砰”作响,一家人赶紧回到堂屋里避难。裴容清反手闩紧门,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门窗都封得严实,堂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裴容清摸黑点燃油灯,昏黄灯光缓缓晕开,般若蜷在裴容清膝头,摩诃挨着涂妙真,一家四口围坐在灯前吃晚饭。

      外面呼啸的狂风像鬼哭狼嚎,风沙拍打着门板,这间小小的堂屋就像末日沙海里漂泊的方舟,将灾祸挡在门外,为他们圈出一方温暖的容身之所。

      晚饭后,般若闹着要听故事,裴容清抱着她,娓娓道起燕人还国的寓言。涂妙真取出借来的纸笔,边听故事,边琢磨着如何画纺机的草图。

      可是刚落笔,涂妙真就皱起了眉。她虽然继承了原身的书法功底,一手小楷清秀灵动,不过显然,这位大小姐没什么国画功底,而她本人就更加指望不上了。她原本就不会画画,现在用毛笔作画,更是手忙脚乱,不仅线条画得歪七扭八,还把零件晕染成了一团墨迹。浪费了两张珍贵的稿纸后,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纺织机的结构精巧复杂,显然不是她这种半吊子水平能画得出来的。

      她眼神复杂地望着纸上歪七扭八的图案,沉痛地叹了口气。

      要是有铅笔和直尺就好了!

      小姑娘们很快被裴容清哄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小孩抱到里屋。堂屋坐北朝南,面阔三间,中间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中堂,两侧是卧室。裴容清和姑娘们住在东次间,涂妙真独自住在西次间。

      其实在涂妙真来之前,西次间是两个小姑娘的卧室,但是因为家里房屋有限,所以现在东次间用蓝布帘隔出了两个小空间。帘内是张土炕,曾经是裴容清的床,现在已经是姑娘们的住处了。帘外铺着一张草席,放着枕头和被褥,便是裴容清如今的睡处。

      他安顿好孩子们,转身出来,看到涂妙真还在伏案画图,便好奇地凑过去。他看着那纠结成一团的图案,迟疑地问:“娘子,这是……?”

      “呃……”涂妙真尴尬地放下笔,耳尖微微发烫,“纺机。”

      “噢!”裴容清恍然,又仔细看了看,点头道:“这么一说,果然有几分神韵。”

      “……”涂妙真听得哭笑不得,心说倒也没必要这么捧场。

      她见裴容清一直在研究那张鬼画符,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东厢房那些菩萨像,试探地问:“你能帮我画吗?”

      裴容清愣了愣,迟疑地说:“可是我不太懂纺机的构造。”

      “没关系!”涂妙真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说:“你画,我给你描述!”

      裴容清本就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此时见她起了兴致,便不再推脱,拿起毛笔蘸起墨水。他握笔的姿势娴熟,手腕轻转,笔尖在纸上划出利落的线条。他画起图纸来得心应手,俩人说说笑笑,连比划带猜,很快勾勒出纺机的大致轮廓。

      画完纺机,涂妙真又指点着裴容清画了缫丝机、络丝车等等会用到的工具。

      纺织丝绸是一项繁琐复杂的工序,要先经历缫丝、精炼、并丝、捻丝等步骤,把蚕丝变成熟丝,才能用于织造。

      两人凑在一起研究了很久,熬到灯油耗尽了,才终于画完了所有的图纸。

      外面撼天动地的响动渐渐小了,天地间只剩北风呼啸的悲鸣,仿佛旷野的叹息,苍凉悲恸。

      涂妙真仔细审视着线条规整、结构清晰的草图,十分满意。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你知道哪里能做出来吗?”

      裴容清沉吟片刻,说道:“这种纺机和织布机有很多相似之处,敦煌城里有位手艺高超的木匠师傅,手艺精湛,应该能做得出来。”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涂妙真迫不及待地问,时不待人,她恨不得现在就把纺机做出来,好赶紧把丝绸织出来。

      裴容清却轻轻皱起了眉,语气凝重:“现在不行,红柳沟已经开始刮大风了,在风停之前不能出去。戈壁滩的风很可怕,若是被风拦在路上,就只能祈求菩萨保佑了。”

      这条件也太恶劣了吧!

      涂妙真垂头丧气地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焦虑。

      她原本的计划是,先做出纺机,织出一匹丝绸做样品,然后就去找那些胡商谈生意。现在曹家拿不出货,甚至整个敦煌城都凑不齐那些胡商需要的丝绸,现在正是她最好的机会。她必须先忽悠胡商付定金,再用这笔定金收购蚕丝,相当于空手套白狼。

      毕竟,现在的她既没有锦业背景,也没有稳定的丝绸货源,更没有创业的启动资金,只有这样才能一步步把生意做起来。

      按照常理来说,没有哪个商人会把大额订单交给她这样毫无根基的生面孔,所以她只能赌一把,赌这些胡商已经走投无路,只能相信她。

      商场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如果曹家拿出丝绸,或者胡商离开鸣沙县,那就完了!就算还有下一个这么好的机会,她也早就被高利贷逼死了。

      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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