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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雪夜对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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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寺佛堂的偶遇与杨文君那番出人意料的言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云鬟心中漾开了复杂的涟漪。她本以为会迎来世家贵女的轻蔑或敲打,却未料到竟是那样一番近乎直白的“非我所愿”与“珍惜自己”。这让她对那位杨小姐的观感,从单纯的“情敌”标签下,剥离出几分模糊的轮廓——一个同样被门第与家族所困,有着自己独立思想与无奈的女子。
然而,这点认知并不能缓解现实的冰冷。年关将近,谢府上下愈发忙碌,准备着盛大的除夕宴席与新年庆典。浆洗房的活计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需要清洗大量宴会用的桌布、帘幔而更加繁重。云鬟的手在反复的冷水浸泡与寒风吹拂下,冻疮愈发严重,有些地方甚至开始化脓,每一次触碰都钻心地疼。琵琶?早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她甚至不敢去看自己那双手,生怕那惨状会彻底摧毁心中最后一点对音乐的念想。
谢珩的日子同样不好过。母亲的软硬兼施,杨氏母女的存在,都像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谢家嫡子”的身份牢笼里。与杨文君的相处,依旧保持着表面的礼貌与疏离。他惊讶地发现,这位未婚妻不仅学识渊博,谈吐不俗,甚至在某些政见上颇有独到见解,远超寻常闺阁女子。若在另一种情境下相遇,他或可引为知己。但此刻,每一次与她相对,他脑海中浮现的,总是云鬟那双沉静含泪的眼眸,和她那双布满冻疮的手。愧疚与思念如同毒藤,日夜缠绕着他的心。
更让他不安的是,随着婚期的临近(谢夫人已开始与杨夫人商议具体流程),他脑海中那些关于前世的破碎梦境,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也越发清晰。他不再仅仅梦见烽火、大雪和模糊的身影,开始出现一些具体的片段:
他梦见自己穿着冰冷的玄甲,站在一座华丽的宫苑前,看着一个身着素衣、却脊背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宫门深处,胸口闷痛欲裂;
他梦见雪夜,自己将一件尚带着体温的大氅,披在一个蜷缩在角落的、瑟瑟发抖的单薄身影上,触手一片冰凉;
他梦见冲天的火光中,自己不顾一切地冲向某个方向,嘶声呼喊着一个名字,却怎么也听不清那名字是什么,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慌与绝望……
这些梦境如此真实,醒来后那种残留的心痛与无力感,久久不散。他越来越确信,那不仅仅是梦,而是他灵魂深处埋葬的、真实发生过的过往。而梦中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心痛如绞的女子,其身影与神态,与云鬟重合得越来越多。尤其是她眼中偶尔闪过的倔强与脆弱,她抚琴时那份忘我的孤高,甚至她怕冷的体质……都像是一把把钥匙,正在一点点打开他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这种认知,让他对云鬟的感情,除了今生的爱慕与怜惜,更添了一份沉重如山的、跨越轮回的宿命感与赎罪欲。他看着她受苦,仿佛是在重复前世的错误,这几乎要将他逼疯。
这一日,腊月二十七,傍晚时分又飘起了细雪。谢夫人特意在暖阁设了家宴,款待杨氏母女,谢珩自然在座。席间气氛融洽,谢夫人与杨夫人相谈甚欢,话题有意无意地围绕着两家未来的合作与儿孙辈的“前程”。杨文君安静地用餐,偶尔应答几句,得体大方。
宴毕,谢夫人笑道:“文君,听说你棋艺颇精,珩儿也略通此道。这雪夜无事,不若你们手谈一局如何?也让我们这些长辈瞧瞧热闹。” 这分明又是制造独处机会。
杨文君看了谢珩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并无反对之意,便也落落大方地应了:“文君棋力浅薄,只怕不是谢公子对手,还请公子手下留情。”
棋局设在暖阁隔壁的耳房,炭火烧得暖融,白玉棋盘与黑白棋子温润生光。谢珩与杨文君相对而坐,侍女奉上香茗后便退至门外。
开局平稳,两人皆是心思缜密之辈,落子谨慎。谢珩起初还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飘向窗外纷飞的雪花,思绪早已飞到那个寒冷破败的浆洗房院落。直到杨文君一记看似平淡、实则暗藏机锋的“小飞”落入边角,才将他注意力稍稍拉回。
他收敛心神,开始认真应对。几手过后,他惊讶地发现,杨文君的棋风竟与她温婉的外表大相径庭——稳健扎实,布局长远,于平淡中见杀机,颇有几分男子的大开大合之风,却又不失细腻。这棋风,竟隐隐让他想起梦中某段模糊的记忆,似乎曾与某人于军帐之中、沙盘之上,也曾如此这般运筹帷幄……但那感觉一闪而逝,抓不真切。
“谢公子心绪不宁?”杨文君落下一子,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谢珩执棋的手微顿,抬眼看向她。烛光下,她眉眼清晰,目光清亮,并无试探,只有陈述事实般的了然。
“让杨小姐见笑了。”谢珩淡淡道,并未否认。
“可是……惦念着什么人?”杨文君又问,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谢珩心中猛地一紧,眼神锐利地看向她。她却只是平静地回视,指尖拈着一枚黑子,轻轻摩挲着。
“杨小姐何出此言?”谢珩语气微沉。
“只是感觉。”杨文君低头,将黑子落在棋盘一处,瞬间化解了谢珩一个隐形的攻势,“谢公子虽人在此间,神思却似在别处。尤其是提及‘雪夜’、‘寒冷’之时,公子眼神有异。”她顿了顿,补充道,“那日在贵府后园,听到墙那边声响时,公子也是如此。”
她观察竟如此细致!谢珩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杨小姐多虑了。不过是些琐事烦心。”
杨文君不再追问,只是专心下棋。棋局过半,黑白纠缠,势均力敌。谢珩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倒也将烦心事暂时抛却。然而,就在他凝神思考一步关键落子时,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压抑的咳嗽声,与眼前杨文君沉静的眉眼、温暖的炭火、精致的棋局形成了荒谬的对比。前世那种无能为力的痛楚,与今生眼睁睁看着云鬟受苦的煎熬,再次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执棋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一颗白子落下时,竟偏了半分,落入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
杨文君看着这步明显的“失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她没有立刻抓住机会进攻,反而抬眼看向谢珩,轻声道:“谢公子,棋局如世事,有时看似无关紧要的一步,或许会改变整个局面的走向。也或许……看似至关重要的争夺,到头来,不过是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
她的话意有所指,谢珩听得分明。他看向棋盘,又看向她清澈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位未婚妻,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敏锐,也更加……难以捉摸。
“杨小姐似乎……对这桩婚事,也并不热衷?”谢珩忽然问道,带着一丝试探。
杨文君拈棋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落子声清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文君身为杨氏女,自当遵从。”她答得标准,语气却无多少波澜,仿佛在背诵条文。
“仅此而已?”谢珩追问。
杨文君终于抬起眼,直视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名为“疲惫”与“认命”的情绪,虽然只是一闪而过。“谢公子,”她缓缓道,“这世间,并非所有事,都能如己所愿。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棋局尚可凭己力争一争,但有些局……从落子之初,便已注定了结局。挣扎,或许只会让棋子本身,碎得更快。”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谢珩心头。他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她同样是被家族利益捆绑的棋子,对这桩婚事并无多少期待,甚至可能同样抗拒,但她选择了接受,或者说是无奈地认命。而她最后那句关于“挣扎”的话,更像是一种隐晦的提醒或……警告?
两人一时无话,只余棋子落盘的轻响。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