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欺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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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未央，碧水涟漪，半池荷叶欲滴翠，十里莲花步步香。
我只能用此话来形容平阳公主府上的景致。什么朱墙绿瓦，什么金碧辉煌，这些沾满俗世油腥的词语根本无法触及这座府邸的一点皮毛。
我独立于搭在十里荷花池中央的简易舞台上，对着满天星辰，对着台下的众人深深一鞠躬。
乐起，舞起。
我穿着皇帝赐给我的铠甲，手执宝剑，凭着记忆，追随着卫律教我舞剑时的步骤提点挑刺，眼里没有了平日的万种风情，有的只是如剑尖上那一点清冷的光芒。
铠甲穿在身上很重，我自知身体虚弱，平日穿着薄如蝉翼的罗纱跳短短一支舞都会大汗淋淋，气喘吁吁，需要休息好一会而才能缓过来。所以我明智地将这支舞的曲谱放慢了节奏，并将整支曲子缩短了三分之一，总算在体力耗尽之前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
我在台上欠身行礼，一个小厮上前。“公子，”他的声音女人般的阴柔，充斥着明显的鄙夷和不屑。“陛下请你上前。”
我跟在他的身后走下台，绕过宛如弦月的拱桥，站在小厮指定的地点。
高高在上的皇帝看了我一眼，转头问身边衣着秀丽相貌端雅的女子：“皇姐，舞也看完了，你觉得怎样？”
他的皇姐……我忍不住抬头看了那个女子一眼。原来这就是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看向我，正好与我的视线相对。我慌忙低下头，一介平民与公主对视，这是杀头的大不敬之罪。平阳公主似乎没有在意，只是淡淡说道：“曲好舞更妙，我能从他的歌舞中感受到沙场的血腥与战争的激烈。”
刘彻冷哼一声。“公孙敖，你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你怎么看？”
下座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沉声道：“陛下来时言，台上之人歌舞需有十足的阳刚之气。就臣方才所看，此人之舞虽非强健有力，但已是毫无阴柔之气……完全……完全当得起是战歌。”
刘彻的脸色越发地阴沉。他往座下扫了一眼，一左一右两个大臣，右边是公孙敖，左边一人年纪尚轻，端端正正坐着，姿态怡然，恍若超尘。“司马迁，你说呢？”
被称作司马迁的年轻男子肃了肃身子，道：“臣与公孙大人想法一致，这位公子的舞…….”
“够了！既然想法一致还哪来那么多废话！”刘彻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司马迁的话，低头居高临下地怒视着我：“既然所有人都对你没有异议，那么你就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我恭恭敬敬跪下来磕头，准备离去。危机终于解除，我暗自松了口气，额上有豆大的东西顺着鼻尖滴落，浸湿了干涩的双唇。原来自己还是是那么的怕死，并不像想像中那样目空一切。
“等下。”冰冷的声音带着狰狞的笑意将我冻在原地，“你身上的铠甲镶着的宝石呢？”
我下意识地立刻低头，看着原本应该镶着猫眼石的护心镜周围空空如也，冷汗开始重新止不住地外冒。
刘彻的脸在我面前放大，“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偷朕的东西。”
不，这是你赐给我的，这不是你的东西！不，我没偷，没偷！我张嘴辩解，可是嗓子像突然失了声，无数话卡在喉咙里，却只发出如低泣一般的呜咽。
“来人，给朕脱下去，斩了！”
“不要！”我绝望地大声呼喊，从床上坐了起来。
四周一片漆黑的寂静，有人从暗中走来。“谁？”我惊恐地缩成一团，低声问。
“李公子，你做恶梦了。”卫律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看着我，眼底浓浓的担忧。
“你怎么在这里？”我冷冷问，身子仍是禁不住微微发抖。
他有些好笑地说：“这里是凉月宅，你练了一个上午剑术，体力不支昏倒了，睡了整整两天，大夫说你身子虚弱，感染了风寒…….”
“等等，”我抚着有些疼痛的头靠在在床脚，心中窜出些许异样，“你说我睡了两天？”
“是，”卫律点点头，似乎发现我的神情中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酉时。”
我颓然倒回床上，像骤然断线的傀儡。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错过了去平阳公主府的时间。有约不至，这对普通人来说不过是简单的违约。可如果对方是一朝天子，那……不是欺君又是什么？
原来那个梦至少还有一点是真实的，无论梦里梦外，我终究难逃一死。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我必须在官兵抓我之前穿戴整齐，我不能就这样狼狈地死去。
“你要做什么！”卫律一把扶住快要从床上摔下来的我，急道。
我对他仓促一笑。“卫公子，请松开手。”
他像触电一般缩回手，讪讪道：“对不起，我……并非有意……”
我无暇理他，这个男人于我，不过是在必要时可以善加利用，不必要时便一身肮脏的小丑罢了。
指尖触碰到光滑的纱衣表面，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我，在掩饰什么，究竟企图用光鲜的外表掩饰什么？装模作样的小丑，怕是比卫律那种人更令人厌恶吧。
尖尖的指甲瞬间划破衣服，脆弱的素纱在粉白的指尖两旁流畅地断开，像被孤舟惊扰的湖面。
我大笑，暗黑的屋子里烛光明灭，透过我的身子在雪白的墙上拉扯出鬼魅一般恍惚不定的阴影。天地寂静，只余清脆的裂帛声，烛光的荜拨声，还有我撕心裂肺得近乎变态的笑声。
卫律站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像感染了烛光的明灭不定。“延年…….”很奇怪，他吐出的字眼明明是我的名字，却似乎是在重复他生命中恍然逝去的某段割舍不断的记忆。
我冷笑，一巴掌落到他脸上。“谁允许你叫我名字的！起码的礼节规矩你不懂吗？你这个——”
“茹毛饮血的胡人。”他接下我的话，有些红肿的脸牵扯出的笑容苦涩，“你真的很像他，只是，”他闭上眼睛，鼻翼微微扇动，“你比他更加偏激。”
“他”或“她”，对我来说，不过是空泛而干瘪的音节而已，我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眼前的胡人因为这个音节突然流露出来的细腻情感，兀自穿上被我的指甲划拨的罗纱衣，在划破的地方轻轻挽了挽，便成一朵出水白荷。“卫律卫公子。”我淡淡道，提起衣角，脚步轻轻向门口走去，像一个从容赴死的义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延年在这里最后奉告一句，一个胡人，在大汉的领地是不会过的好的，何况你现在身在天子脚下。回匈奴去吧，大汉和匈奴迟早还会再战，你不该留在这里。”
脚踏出门槛的一刹那，手臂被大力攫住。卫律急促的呼吸焦灼着我的脖颈。“什么意思？人之将死……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残霞褪尽，明月当空，月色倾洒在这凄凉的冷月宅里，竟也凝固成凉凉的粉黄。
院门突然被大力踹开，十几个身着铠甲腰佩刀剑的侍卫冲进来，走在前头的竟是荆莫言。
他本就温文的面庞在月色中更显柔软，眼底却满是只有在腊月才会出现的坚硬而冰冷的冰凌，锐利而杀气勃勃。
“夜闯民宅，你们要做什么？”卫律冷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握住我胳膊的手加大了力量。
我眉头微蹙，俯身一阵低咳。“卫公子，请你……咳……松手。”
他没有松手，反而坚定地将我往后带，让我靠在他的臂弯里。“你身体刚好，先别逞强。”他的声音里透着犹豫和讨好，更多的却是不容辩驳的笃定。
荆莫言笑起来，嘴角勾起暗示鄙夷的弧度：“果然是温柔乡英雄冢，为了和新相好缠绵度日，不惜犯下欺君的罪名。”
我也不再挣扎，静静靠在有力的臂弯里巧笑倩然：“荆大人过誉了，英雄这个词，延年可当不起。”
“李延年，“荆莫言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果然是个贱人，擅装清高的贱人。”
“哦？”我挑眉，“荆大人不是就爱我这个调调吗？”
荆莫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突然仰头大笑起来，腰间的佩剑与铠甲轻轻相碰，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真是可惜，这么个尤物……”他拔出佩剑，剑身与月光交接中，寒光凛冽，“是你自己乖乖跟我们走，还是……让你这个相好为你做最后一次无谓的牺牲？”
我傲然仰起头颅，挣脱卫律的臂膀，道：“王土之上既犯王法，便是罪臣。延年虽出生卑微，毕竟读过几年经史子集。我跟你们走，请荆大人不要为难卫律。”
荆莫言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剑，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抬头，忽而一笑，斯文的面容被这笑容扯出几分狰狞。“看来你是真的爱上这个匈奴人了？”他不耐地拨开散落额前的一缕头发，“我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栖霞坊向来最痛恨胡人的京城第一美人居然也会爱上胡人？”
我走到荆莫言面前。他的手一勾，我罗纱衣上挽起的荷花散开来，露出里面划破的痕迹。“果然，”他盯着那片裂帛的痕迹，凉凉笑道，“你们已经什么都做了。”
“你真幼稚。”我朝他鄙夷一笑，他用力捏着我的下颌，“贱人，贱人。”他狠狠地重复着，手指似要深深嵌入我的下颌中。
刀剑相碰的铮铮声恍若昆山玉石突然碎裂，我被荆莫言大力一扯甩在他的身后，身边拔剑声不绝于耳，所有的侍卫都如置于弦上的箭蓄势待发。
卫律双眼双目欲眦，手中的开刃剑身与空气摩擦嗡嗡有声。“姓荆的，你放开他。”将剑尖向前一抖，他冷冷道。
荆莫言哈哈一笑，道：“怎么，这个小贱人没和你说吗？他犯了欺君之罪，现在捉拿他的人是皇上，不是我。”
“欺……君？”卫律愣了一下，浓黑而粗的眉毛紧蹙，似乎没有明白荆莫言的话。良久，他笑，看我，道：“人之将死……这就是你话中的意思？”湛蓝的双眸中似有一丝悲戚划过碧波，旋即被果决的狠厉替代。“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试一试，我不能让你在我面前被抓走，我不信你会犯法。”
白痴胡人。我小心翼翼地将破裂的衣帛重新挽起白荷，懒洋洋地抬头望月，看也懒得看面前这两个人。一个蠢，一个笨。我自嘲地笑起来，自己还真是遇人不淑，原以为荆莫言至少可以做我飞黄腾达路上的一块有力的跳板，现在看来，只因为我衣服上的一道口子便怀疑我和别的男人做了什么，他比那个胡人还要缺乏清醒的头脑。如此之人，根本已不值得我为之挂心。
我看着泛着暖黄光芒的皓月在天际缓缓移动，隐藏进一朵薄云里，又从另一朵薄云里钻出。
刀剑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个与我毫不相关的男人之间无谓且无聊的斗争，不过是莽夫之间没有意义的流血游戏，纵是两败俱伤，我李延年又怎会挂心？
打吧，心底的冷笑渐渐浮上面颊，你们，都给我去死。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欺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