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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蝶蛹 ...

  •   过了淮梧巷,向右向右,再向右。我一路上只顾盯着自己白色衣袍上那块泥污,它太耀眼,阳光下像在向我挑衅似地耀武扬威,我如芒刺在心,急于想换一件衣服,可是鹤妻宅中是绝不会有属于我的任何东西的。
      即便曾经有,李广利也一定会把它们像垃圾一样,毫不留情地通通扔出大门。
      李广利,那个长相莫名与我有七分相似的孩子,他也厌恶我,在他眼里,我就像过境的乌鸦,从头至脚,无一处白的地方。即使,我李延年是他名义上的哥哥,即使,我从来喜穿白衣。
      自己这辈子活得还真是失败啊。我弯唇微笑,顺手用丝绢揽下垂柳上一只已伸出触角弯弯,正待破茧而出的蛹。
      我把它掼在地上,用脚尖碾个粉碎。
      破什么茧,成什么蝶?你那副样子也配?
      “人家好好地活在树上,就要变成蝴蝶了,你却为什么要把它踩死?”
      沉稳粗重的嗓音揉捏着我的耳郭。听惯了自己浑然不似男子之声的吴侬软语,便觉这地道的长安话本就该是莺歌燕舞的模样。我没想到,用这充满男子气概的雄浑之声一一道来,竟也别有一番异域的风味。
      那声音像长满了茧子,像历尽了沧桑。
      我抬眼看声音的来源,先是失笑,进而冷笑。
      我说怎么这声音中有一股子异域风味呢。又是那个胡人,那个闯我栖霞坊,在台下胡乱鼓掌的胡人。
      “你是胡人?”我冷冷问,眼神像平地拔出了几根冰凌,想要一下贯穿他的心。
      他愣了一下,笑道:“你看不出来吗?明知故问,是想羞辱我吧?”
      是的,我是明知故问,是想羞辱你。谁让你是胡人,谁让你们胡人一生只知茹毛饮血,天生就比汉人第一等?
      我在心中对他极尽讽刺,却不敢太过明显地表露出来。与男人打惯了交道,我就像市场里卖鱼的人,像玉坊里擅于辩玉的行家里手,仅从他沉着的语调,宽厚的肩膀,那裹在汉人衣袍里高大粗犷的身材,长满一双大手的厚厚的茧子,我便可以轻松地评估出这个男人力量几何。
      他可以一个不高兴,伸手将我活活掐死。那个年轻的皇帝用的是权力是淫威,他用的是暴力。
      不管哪一个,倒霉的总之都是我。
      可我也有武器。我的武器就是这倾世的容颜,这曼妙的歌喉灵动的舞姿,这一身媚骨、令男人爱不释手的身体。
      可是我现在不想用这武器,我光亮的刀碰上沾满羊膻味的血,会钝的厉害。
      “你是谁?为什么到我鹤妻宅来?”我问,语气始终冰冷。
      “卫律大哥是我新请回的剑术师父。”一个更冷的声音自那胡人身后响起。
      李广利,义父最大的儿子,我最大的弟弟,穿着亵衣斜倚在门上,挑眉看我,和我相近的眉眼里是我早已司空见惯的鄙夷。
      那种眼神我也有,我常常将它们赏给那些我可以随意践踏的下人,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乞丐,以及,眼前的胡人。
      “谁允许你换师父的?”我上前,问,“荆莫言呢?”
      他一笑。“那个姓荆的不合格,卫律师父仅半柱香就拆了他的招,我就辞了他。”

      我脚下一软,几欲栽倒。“你知不知道,我花了怎样的代价才让他同意教你?他是直属省殿位军的中郎啊!”
      他直起身子,柔软的亵衣松垮垮挂在身上,更显得他的身子消瘦。
      然而他与我不同,因为日日习武,他的身子一定是壮实的,而我,过分的床弟之事早已将我的灵魂和着身子一起掏空。
      “我当然知道。哥哥你神通广大,”漠然而又带刺的语气,我心中一痛,知道自己成功地被击中,“这长安城中的显贵,哪个是你摆不平的?”
      我无力地垂下几欲伸起的手。我不敢看他,不敢抬头看普照万物的太阳,甚至于,不敢看那个叫卫律的胡人。我急于逃离这个话题,因为在世人眼里,在舆论眼里,我必定是个失败的辩驳者。
      “先不谈这个。已经过了辰时,你怎么还穿着亵衣,你的武艺究竟荒废了多少时日?”
      他跨出门槛,静静与我对视。
      他比我小数岁,却似已长成的成年男子,蓬松的发与我的耳尖齐平,眼看就要与我一般个头。
      “有卫律师父在,我不曾荒废武艺。”他说,“今日的功课早已习完。”
      “那舞艺呢?”
      他眉间一挑。舞艺,武艺,音虽相同,意思迥然,我不再多做解释,我与李广利之间做了八年的兄弟,这点默契,倒还是有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学舞?”他声音并未有何变化,但我能够感觉到喷在我脸上的气息越发灼热。“你明明答应父亲,要让我和弟妹从此脱离乐坊,过上正常百姓的生活,却仍逼我们习舞弄艺。我想知道,你安的究竟是什么心?逼我们也去卖艺?休想!”
      我亦不再笑。“义父所想也是我所想。义父当初带我回栖霞坊,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得以脱身,从此脱离乐籍?这点我明白得很。”虽然已经离得很近,我仍是一点一点靠近他,下巴快要顶着他的额头,我看见他的发丝正轻微地摆动。
      那摆动源自他的身子,源自他发颤的思想。他在发抖,很好,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义父他,希望你们能够考取功名,升官进爵,能够有朝一日光耀门楣,不再被人指着脊梁骨嘲骂,这点,我也明白得很。我让你们离开栖霞坊,让李季去嵩山学武,给你和娃儿请善才教习,请剑术师父,我希望你们能有出息,有朝一日能以自己真正的实力得到陛下宠爱。我或许可以祸主媚上,像古往今来的幸臣一样博得他的欢心。可是以色事人,有几人是可以历久弥新的?李家需要实力,你们需要实力。”
      “可是你,李广利,你想摆脱以色事人的低贱命运,那么你告诉我,你有我说的实力吗?”
      我看着他战栗的灵魂变得更加惶恐,冷笑道:“你什么都没有,论语习来半年有余,却背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老巫祝说你是将星下凡,将来定会封侯拜相,可你自己扪心而问,以你现在的进展,你会有那么一天吗?”
      他咬着牙低下头,不说话。
      我继续道:“所以我要你和娃儿学舞,即便你真的将来学武不成,靠点邪门歪道,旁敲侧击之法,也能博得陛下的青睐。现在的皇帝喜好歌舞,却也喜好身有武艺的男子。前几日他和卫青去我那里,你知道他叫卫青什么?他叫他‘小青’……”
      他蓦地抬起头,一团熊熊的怒火在眼中燃烧。“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那样?”
      他的话音咬的很重,像是从齿缝间一个个挤出。
      我却没听懂。他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可是我没法将它们一一串起。
      我不懂。
      “你说什么?”我只觉自己的嘴唇在打颤,四肢寸寸冰凉,连说话都那么困难,“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别装蒜了!我就是骂你!你又不是我亲哥,有什么骂不得的!你自己是一个只会以色事人的人,就气不过别人有真本事,你嫉恨,所以你就诋毁别人。卫大人是个真英雄,即便现在还没在边疆立功,但他的威名已经在禁军中广为流传,怎是能随便任你诽谤的!”
      我懂了,凄凉一笑,一颗滚烫的泪珠就要滴落下来。
      可是我不会让它流出眼眶,我只能让它无声地滑落心底,无谓地浇灌我早已贫瘠干涸的心。
      “你,李广利,”我后退一步,伸手指着他,我的声音像用尖利的指甲骚刮铁片,凄厉刺耳,我不知道,自己练了半生的歌艺,那引以为傲的清丽歌喉居然能发出像枭鸟一般的声音。“你自己又是个什么货色!究竟谁才是地位卑贱的下九流?我的亲身父亲是孝廉出生,一郡太守,我本出自书香门第,可是你呢?你的父亲是下贱的伶人,你的父亲的父亲也是下贱的伶人,你弄清楚,究竟谁才是倡家出生?是你,不是我!”
      李广利满面通红,不知是气是羞,转身跨进房间,将门在我面前重重一甩。
      我对着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声嘶力竭:“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若不是有我,此刻声名狼藉的人是谁?最终落到以身事人的人会是谁?是你!是身为长子的你!”
      我精疲力竭,仰头看烈日投下的一圈圈金黄的光芒,额上都是冷汗,身子一软,就要栽倒。
      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我的腰。“李公子,你没事吧?”
      我不动声色地脱开他。“不要碰我,我脏,会污了你的手。”
      他苦笑:“你实际上是怕我的手污了你的身子吧?广利跟我说了,你讨厌胡人。”
      我不理他,靠在门上,头依旧晕得很。
      那个叫卫律的胡人站在我面前,将我笼罩在一片干爽的阴凉里。“刚才你和广利的对话……我不懂,你是男人,如何能…..以色事人?”
      我睨他一眼,嘲讽一笑:“你会不会说长安话?”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会。”
      “那我们说的是不是长安话?”
      “…….是。”
      我笑。“既然你会说长安话,我们说的又都是长安话,你想知道你听不懂的原因吗?”
      他一怔,说:“想。”
      我指着他笑弯了腰:“就因为你是胡人,全天下的汉人都懂的事情,你却不懂,只因为你是个胡人!”
      这世上的人从来就分三六九等的,只因你是胡人,所以无论你说怎样流利的汉话,做大汉人的装扮,甚至还取了汉名,都不能取代你天生的劣根。你想入乡随俗,可你终究是外人。
      就像我,美貌于我是上天赐予的财富,可那又怎样?八年来,我努力让自己的技艺变得更好更精,我不仅习舞,还练剑,不仅唱歌,还谱曲,我已遍读历代的经史子集,我甚至能吟诗作赋。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只因我下九流的身份,这一切只会被当成充实床弟之事的一些小小情趣。
      我已尽力,亦感到深深的无力。
      “你不喜欢栖霞坊的生活,为什么不离开它?”卫律仿佛看穿了我心中所想,轻轻问我。关切的语气,似乎并不因为我的极尽讽刺而生气。
      可饶是他声音再轻,语气再关切,仍旧像一柄大锤,敲得我的耳膜生疼。粗人就是粗人,这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离开?我能到哪去?一入倡籍,永无翻身。我不奢望老天会为我开恩。再说,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栖霞坊的生活?那里好得很,我正如鱼得水,为什么要离开?”我绕开他,捧起石桌上的铠甲向外走去。这次来本是为了让荆莫言教我剑法,好在两日后能够舞出令皇帝满意的舞蹈。可是他被李广利气走了。荆莫言,我想起他柔和的音调,有些书卷气的面容,一点也不像他那冷若冰霜的名字。伺候过的那么多男人中,只有他比较与我合拍,无论是平时的轻敲棋子秉烛弄谈,亦或是床弟之事。他很温柔,虽然这温柔无法融化我心中的冰雪,但我所求的也仅仅是这份温柔能带给我的快慰罢了。一个男倡,所求的也只能是这些。
      可是现在他被气走了。他会不会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唆使?
      再温柔,对我再好的人,也不会忘了时时提醒我的身份。好几次,几番颠鸾倒凤之后,荆莫言扯着我的长发,半睡半醒地对我说:“你这个小贱蹄子,是不是所有男人你都这么尽心地伺候,啊?”
      头发被扯得生疼,我却还是感激的。若是别人,我的三千青丝只怕早就荡然无存。
      他不相信我。最是无情是倡家。娼妓在人们心中的信誉度,怕是能和那高高在上一身明黄的天子相较高下。
      荆莫言已经把我当成仇人,如他尊贵的身份,被区区戏子戏耍,他怎会善罢甘休?
      李广利。我在心中暗暗咬牙,你毁了我所有的安排,因为你的鲁莽,你断了自己的路,断了李家的路,最重要的是,你还断了我的路。荆莫言是块极好的跳板,他是直属省殿卫军的中郎,侍从护卫皇帝,警卫省殿门户,可以天天得见圣颜,他的父亲便是省殿卫军的统领郎中令,权力之大,人脉之广,对于想要得到荣华富贵的我,无疑是一颗极好的棋子。
      只是现在,李广利成了那颗羁绊马腿的石头,这颗棋子,已经废了。不但废了,而且成了一道令人头痛的屏障。
      我低头看手中金亮的铠甲。荆莫言不在了,我让谁来教我剑术呢?
      跨过门槛的那一刻,我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卫律一笑:“既然广利说你剑术精湛,就由你教我剑术如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蝶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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