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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美人蛇蝎 ...


  •   我坐在马车里,手中捧着一件反射着银银冷光的铠甲。
      无疑那件铠甲是漂亮的,镶金嵌银的,正中的护心镜周缘一圈细碎的猫眼石。华丽得足以胜过栖霞坊中无数轻罗浅纱。
      可那是一副真正的战甲,至少,在它被迫装饰上这些本不属于它的累赘之前,它也曾上过战场,见证过刀光剑影,亲吻过黄沙漫天。
      我隔着素白的轻纱注视它。它不语,我亦不语。它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尊贵老者,只因与我这个后辈在一起,便感到耻辱。
      我不配,不配用自己摸惯男人的手,不配用这副已不干净的身体触碰它。
      我想起那日在踏雪亭,那个年轻的紫袍男子对我说:“这副铠甲就赐给你。三日之后,你就穿着它,在平阳公主府,还跳今日的舞蹈。”
      我软软伏在地上,声音也似这早已习惯舞蹈强度的柔韧身体一般恍若无骨:“那延年就多谢陛下赏赐了。”
      他冷哼一声。“你不要以为是朕对你有何别意。朕虽酷爱音舞,如你这等以色侍人的货色,却是恨不得找个机会千刀万剐了。这副铠甲也曾上过战场,饮过敌人的鲜血,只不过它却是一个叛徒的随身之物,赐予你,一对贱货,正合适。”
      “三日之后,你若唱不出‘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的韵味,若是你的舞里仍没有令人振奋的血腥之气,你就去死。”
      我仍是温香软玉地笑:“如此,延年必会磕头叩谢陛下赐死,只不过若是延年舞出了唱出了又如何?若是陛下为保天子威严,明明心中暗自认同,嘴上却仍是不满又如何?”
      那大不了我几岁的男人一怔,脸色亦是灰暗。“你想怎样?”他的声音隐隐带着怒气。这年轻的君王,怕是活到现在,除了老皇帝,除了那个瞎了眼的老太后,还没有一个人敢像我这样质问他吧?
      自古乾坤几更替,从来君王最无情。一朝天子,手握天下生命,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人不过是手边的一只蝼蚁,想践踏便践踏,想杀便杀。
      我猛然抬起头,心中的怒火仿佛泼了油的熊熊烈焰,直烧的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脸上却仍是盈盈媚笑:“若是延年侥幸舞出陛下所想,就请陛下允许延年借陛下之名为栖霞坊立一块牌匾。如何?至于这评判标准,请陛下再请数位朝中正直之士,延年地位虽卑贱,所跳之舞,大概还不至于入不了诸位大人之眼吧?”
      凭什么?我不知道我的眼里是否有硝烟弥漫的味道,只知道内心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在不停叫嚣。凭什么你就可以随意扭转这苍生,凭什么你可以不费一分一毫自力,便心安理得地坐拥这江山,享受这荣华富贵?我也是人啊,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和你一样的人啊,可为什么我只能像只没有骨气的鼻涕虫,老老实实伏在你的脚下,听着你对我的百般辱骂却还要笑脸叩谢?
      只因为我只是个卖艺卖身的男倡。
      刚才还在火中炙烤的心突然被丢进冷水,尚未来得及能工巧匠的精心捶打便已定了型。不伦不类,永无翻身之地的形状。
      呸。我对着手中的铠甲轻蔑地一笑。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嘲笑我就算了,你凭什么笑我?我们还不都是一样的,一对贱货。
      嗒嗒的马蹄声渐行渐止,车外的熙熙攘攘的街市也慢慢淡出视线。几个孩子在车外拦住我的马车,高声叫嚷着:京城第一美人,京城第一蛇蝎美人又来了!”

      我轻声一笑,从车上姗姗而下,伸手拢了拢蒙在脸上的素色轻纱。
      古老的街巷,路边的青苔,房前的垂柳,屋檐的灰瓦。长安的都城,那些主要的巷道从来都是人来人往,马儿的蹄鸣声,货郎的叫卖声,街头巷尾小吃杂耍的呼喊声相互交织,极尽人世繁华。可谁又能想到,在这象征着帝国盛世的背后,在那最繁华的长安西街仅一墙之隔的地方,腐尸饿殍,满目疮痍,赫然竟是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
      我在那些衣着褴褛的孩子的包围中向前走去,皱着眉头,掩紧口鼻。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很臭。我不想闻,那些令我作呕的味道。这会让我回想起曾经沿街乞讨,饿得半死的过往。
      那些孩子围着我,却又不敢离我太近,拍着脏兮兮的手唱着:谁人都说长安好,长安美人少不了。谁人都说长安妙,浮尸满地住饿殍。美人貌美心蛇蝎,长安街景光明少,只见织锦衣袍笑,谁言哭者眼泪少?
      一个孩子大胆些,拾起一坨泥搓成团,啪嗒一声正打在我不染纤尘的白袍上。我用随身携带的碎银子砸他,打在他的脑门上,顿时起了一个红红的包。
      那孩子抱着头坐在地上哭,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我嫌恶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的母亲从破败得几欲坍塌的窝棚里冲出来,死死抱住我的脚,大声叫喊着:“娼妓打人啦!娼妓打完人就要逃跑啊!”
      那些瘦骨嶙峋的乞丐们纷纷聚拢过来,看着我,肮脏的脸上居然有着嫌恶。
      我俯身对那抓着我不放的妇女悄声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银子,想要钱。你怎么不看看把你儿子的脑门砸出洞来的究竟是什么?是银子啊,你看看,这么大个包,得多大的银子才能砸的出来。”
      那女人连忙放开我,抓起她的孩子,那个大包也许原先是她的痛,可现在,她的眼里只有白花花的东西在闪烁。
      我笑,将手中一袋钱如天女散花般洒向那些乞丐。
      他们忙不迭地捡钱,为了钱而争执,抢闹,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我手臂环胸,冷眼看着这一出闹剧:“说什么疼惜孩子,说什么丐帮重情义轻富贵,全是放狗屁!这世道,谁不是为钱生而为钱而死?都是下九流,我却过得比你们好得多,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就凭你们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吗?”
      福伯在我身后捧着铠甲。“公子,”他轻轻说,那么轻,可传到我的耳朵里时居然那么清晰。“你其实是同情他们的,却为何要这样为难自己?难道一定要让他们都叫你蛇蝎美人,你才会高兴吗?”
      我呼吸一滞。“走吧。”我撩起衣服下摆,用平日里练舞时才做的踮起脚尖走路的方式从那些人身边穿过,从那条脏兮兮的小巷穿过。
      我只是厌恶,厌恶这个世界,厌恶世界上的一切。
      我也很清楚,我对世界的恨,来源于对自己的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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