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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举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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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起了雨。暴雨如柱,屋顶上的积水顺着瓦槽倾泻而下,连成一片巨大的帘幕。
李妍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宫中下人的床很小,但李妍的身形更娇小。她蜷着身子,缩成小小一团,被子堆积在腰上。
我将被子给她重新盖好,又悄悄坐回窗前,望着大雨发呆。下雨的夜晚是最好眠的,雨水拍打在屋檐地面上的声音密密交织,就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人困在自己的梦境里,怎么也出不来。
可我却睡不着。白日刘去离开便没再回来。墙脚已经堆着我和妍儿这几日整理出来的行李,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广川王宫,只等刘陵翁主的行辕出发。
离开长安已有一载,我日日夜夜都盼望着回到故土,及至真正要离开了,心中却无端生出些许恐慌。
仔细想想,陛下对我的折磨未必是一件坏事。爱极或恨极,终归表示那人始终记得你,若是一个人在他人的脑海中渐渐淡了,或许才真是不幸。
可我的心中却早已没有了来时的那团怒火。义父虽然出生倡门,但却知书识礼,博学通达,我总怀疑他也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可他却始终安之若素,仿佛对眼下的一切极为满意。他临死前侧躺在榻上,面颊深深凹陷,出气也比进气多。他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让我放下仇恨,仅此而已。
我感激义父,因为他救了我,我更恨他,因为他杀了我。我竭尽全力寻找活着的意义,不过是母亲的一句临终遗言。权利与地位我可以不在乎,我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我靠着这股不甘活到了今日,若是放下仇恨,我又该靠什么活下去?
天边突然滚过一道炸雷,李妍从睡梦中惊醒,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扑进我的怀里瑟瑟发抖。
“哥哥,我梦见我的父亲和母亲了,他们是活活饿死的,死前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是在怪我没有为他们找到食物。”李妍说,俏丽的脸上爬满泪水。
我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却发现殿外一道身影在惨白的电光中若隐若现。
刘去还穿着去时的白色亵衣,胸前被鲜血染红了一片。他手里提着一把剑,步履蹒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妍眼明手快,她从我怀中起来,抬手去拉窗子。
“你做什么?”我问。
“明日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李妍说,“哥哥你不是想要回到长安吗?只要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这个时候,只需小心翼翼,安然入睡便可。不节外生枝,才最为稳妥。
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拿起了伞,推开了门。只因为那个在暴雨中无力的身影像极了多年前行走在大雪中的丁南织。
“我杀了他,我杀了那个老匹夫。”刘去的身体滚烫,他在发高烧,“为什么,为什么啊,他们是结发夫妻啊,他抛弃母亲多年,如今竟然还杀了她!”
我将神思涣散的刘去扶进寝殿,用厚厚的棉被将他冰冷的身体包裹起来,听着他颠三倒四的诉苦。他的烧始终不退,我不得已想出殿寻找医官,却被突如其来的雷被拦住了去路。
“广川大势已去,你不要再横生枝节。”
不知怎么的,见到这个昔日的福星,我竟然怒不可遏。“世子殿下杀了广川王,因为王妃死了。他以为是广川王杀了王妃,因而才狂性大发,错手弑父。可实际上,广川王妃是死在你的手里,对吗?”
“不错。”雷被道,“人人都道广川王世子生性暴戾,在广川地界上掘墓无数。其实他不过是在寻找给王妃治病的一剂药方罢了。淮南王博古通今,曾经提到在一卷古籍中可能有治疗王妃恶疾的方法。刘陵翁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刘去,本以为只是个传说,却没想到世子竟然当了真,为救王妃不惜冒犯先人。”
“刘去虽然性格暴虐,且极恨父亲,但他聪明警觉,绝不会主动弑父。唯一能让他失去理智的,便只有王妃了。如今广川王死了,唯一的世子刘去又背上了弑父的恶名,广川国再无人继承,理当撤去国号,归陛下支配。”
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竟似也被感染了风寒一般:“王妃不过是一介妇人,与世无争,又与你无冤无仇,你竟然为了一己私利杀了她?”
雷被冷冷地注视着我,像在看一个没有智慧的死物:“这天下的一切都是陛下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陛下的一枚棋子,有用时用之,无用时弃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李延年,你也不是个单纯无知的人,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确,雷被走的这一招恰中要害,如今广川王室凋零,几乎成为了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刘齐没有如陛下所料死在我手上,他身份贵重,仅仅凭借一个“乱/伦”的罪名是绝对要不了他的命的,倒不如牺牲一个可有可无的老妇,借刘去的刀,杀了刘齐,也彻底毁了广川。
我宁愿自己不懂这些残酷的尔虞我诈,这样就不会被矛盾侵袭,就可以始终理所当然地利用别人的醇厚情意去害人,心不会痛,便也不会难过。
我不想与雷被多费口舌,转身欲走。雷被在我身后叫道:“广川王宫内的士兵已经尽数退去,明日辰时,将会有两千长安北军护送翁主一行前往长安。你……做好准备。”
我忍不住冷笑:“是不是非走不可?”
雷被道:“李延年,你疯了吗?你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来到广川。你在广川的覆灭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以为刘去会放过你?”
“正如你所言,你我本就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如今棋子已经没有用了,正好随意丢弃。你回去告诉陛下,李延年感激他对我所做的一切,请他善待我的妹妹娃儿。”
广川的士兵已经尽数撤去,世子殿外被另一群陌生的士兵重重把守。雷被大概是想营造出刘去畏罪自杀的假象,不许我寻找医官,毕竟这个烫手山芋如果自己死了,那是皆大欢喜的事。
其实何必那么麻烦。刘去这辈子,尽是为了他的母亲而活,如今王妃死了,他即便还在眨眼呼吸,又怎么算的上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熬了鸡丝粥,又回房中取琴。李妍蜷缩在床脚,双手紧紧攥着小布包。“哥哥,我不想留在这里,世子是我的仇人,我不要为了他死在这里。”
“你想跟随刘陵翁主吗?”我看着她高高扬起的倔强脸庞,“我去求雷被,他会为你安排的。”
“可是哥哥你为何不走?”李妍不解,“这是一座活死人墓,你会被埋葬在这里的。”
我为何不走?我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当初自己冒死而来,本以为再没有机会回到长安,可仔细想想,长安又有什么值得我汲汲以求的?那徒有其表的协律都尉带给我的价值,甚至不如刘去赐予我的那数十卷珍贵的古籍。
“你变了。”刘去道。一夜过去,他的烧渐渐退了,如今已经有力气靠在床上,一口一口喝我做的鸡丝粥。
他同我说话,我靠在不远处的坐榻上,抚弄平放在膝上的琴弦。
“其实你真的挺好骗。”刘去的脸上浮现出一层病态的红晕,“陛下说你权欲熏心,是他见过最俗气的人,可是你如今本可以荣耀返京,却被我用几卷破琴谱留在了身边。”
“不仅如此。”我拨动琴弦,昨夜刘去烧得迷迷瞪瞪,竟然学女子温柔的嗓音哼起了这首曲子,我方才明白,这无什特殊的鸡丝粥,这首平缓中正的曲子都是王妃赋予刘去最美好的回忆。”殿下治好了我的手,对我有再造之恩。”
“你莫忘了,当年弄残你的手,我也有份。”刘去道,“如今算是两清了。”
晨光照进寝殿的那一刻,殿外传来井然有序的脚步声。我推开窗,看见殿外站着数百披甲的士兵。
雷被依旧一身黑衣。“李延年,”他道,“陛下有令,你必须回去。”
刘去笑了起来。“看来我猜的不错,陛下还是放不下你。如今他大概一边后悔,又一边暗自庆幸,后悔你没有死在这里,又庆幸你没有死在这里。”
“你去吧。”刘去将手中已经空了的粥碗朝我扬了扬,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我们之间算是两清了。你不必觉得亏欠,今后也不要再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