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延年》湿桥

26、落定

　　扬起的马蹄击打着广川坚硬的土地，马车呻吟着唤醒沉睡中的我。

　　全身滚烫，胸腔仿佛着了烈火，想要说话，一开口却是破碎不成调的音节。

　　我的膝上还放着琴，隐约中记得自己执意留在广川王宫中，与雷被发生了争执，下一刻却失去了意识。

　　我带着刘去传染给我的风寒离开了广川。

　　夜幕是在不知不觉中一次又一次降临的。我在昏迷与清醒中沉浮，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覆盖在我的额头。

　　雷被的盔甲上尽是细细的黄土，但他的手却很干净，这双手伸进铜盆里，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贴在我的额头上。

　　“广川不祥，连累你得了风寒。”雷被说。

　　我扯了扯嘴角，张口却无法成言。

　　雷被用小勺盛了水喂给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分封之事势在必行，刘去本人是王室宗亲，纵然犯下大错，对陛下还有用处，命还是能够保住的，陛下只不过想借此事彻底削弱广川。倒是你自己，想好怎么面对陛下的雷霆之威了吗？”

　　我哂笑了一下，嘶哑着嗓子勉强开口：“我们……快到长安了吗？”

　　“你的意识时好时坏，昏睡了十多日。再有两日，就能到长安了。”雷被道。

　　“雷大人不用担心，陛下曾答允我，若我还能回到长安，协律都尉就是我的。”我笑，“延年卑贱之身，遇上如此好事，定要好好把握，不会死在路上的。”

　　雷被皱眉道：“你分明已无生的欲望，陛下也只是将你视为故人的替身罢了。若非他执意要你回京，天命难违，我倒是愿意成全你和刘去。”

　　我笑起来：“雷大人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我和广川王世子……不，现在大概要称呼其为王爷了，我与王爷从未有过逾越君臣的情分。我已经见罪于陛下，陛下听了此话，会更加生我的气。”

　　雷被沉默着，又道：“你昏睡时，口中总是胡言乱语，我听着有几句是吴语。你是吴国人？”

　　若是过去，我只怕会立刻警惕，担心自己意识不清的时候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惹来杀生之祸。可如今，却只觉得一切都意兴阑珊，对刘彻的恨也逐渐飘渺了起来。

　　这场风寒来的正是时候，寒冬腊月里也觉得心里像住了一轮夕阳，照得人暖洋洋的。
　　我还记得母亲当年抱着我看婢女浣衣，嘴里软软哼着歌谣。

　　大概人性都是相通的，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学着刘去的样子，轻轻哼起母亲哄我时的歌。

　　雷被的脸色阴晴不定，他轻轻张口，竟然哼起了和我一样的曲调。

　　我微惊，轻笑道：“原来雷大人也是吴国人。”

　　雷被闭了闭眼，显得很疲惫：“陈年旧事，无需多提。”

　　吴楚七国之乱过去不过二十余年，至今犹如一块块鲜血淋漓的胎记，牢牢刻在吴国人的记忆中。

　　“罪人之子。”我道。

　　雷被睁开双眼，沉沉注视着我。

　　“原来我和大人同命相连。”我笑。

　　能见着故土之人自然是喜事，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大好了起来，能够照着记忆弹奏一两首曲子，也可以花小半个时辰琢磨新的琴谱。

　　李妍在我病中始终未被允许靠近，如今我大好，不用担心再传染给她，她也就时时黏在我的车上，要我弹奏曲子给她听。

　　广川相识相伴已久，她已然是我的亲妹妹，比娃儿更甚。

　　刘陵翁主的车驾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到达长安。我和李妍跟随着皇室的车队，径直进入了未央宫。

　　这本不合规矩，可无人阻止，我纵使不愿再踏入这个令人生寒的地方，也不能得到允许。

　　我们被安置在西宫的一间偏殿中。小黄门对我十分客气，细声细气地唤我“大人”。

　　李妍问我：“哥哥，他为什么要叫你大人？”

　　我摸摸她的脑袋，道：“因为哥哥马上就要当大官了。”

　　李妍又道：“当上了大官，是不是就再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了？”

　　我笑了笑，倚着门望向宫墙外的天空：“还是有的，官比我大的就可以欺负我。或者说，陛下赐予我官职，何尝不是为了更好的羞辱我？”

　　我忍不住想起当狗监的日子，那般寂寞，胸口堵着欲望的巨石，急不可待地想攀上天梯，受尽凌辱却不可得。

　　如今我放下了，天梯却不肯放过我。

　　思及此，我的脚步不由自主，离开束缚自己的牢笼，却也没想象中那般艰难。

　　我又来到那间逼仄的屋子，那扇充满腥膻气息的栅栏。福将军是一条全身黝黑，只有四爪雪白的长耳猎犬。它躺在窝棚边闭目养神，突然耳朵微动，下一刻已然扑到栅栏前，前爪悬空，露出十分亲热模样。

　　我摸了摸它的耳朵，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

　　房屋门吱呀一声响动，一个小黄门疾步而出，见着我很惊讶：“你是什么人，福将军性子最是孤傲，极少见它和人这么亲近。”

　　我朝他一揖拜谢：“谢谢你将它照顾得这么好。”

　　小黄门却一副愕然的表情：“你脚踝上……怎么有皇后娘娘的银铃？”

　　我讶然道：“皇后娘娘也佩戴此铃？”

　　小黄门点头道：“有一年合宫家宴，卫青大人见皇后娘娘佩戴此铃，不知怎得，就和陛下大吵了起来，宫内人尽皆知。”

　　小黄门是个单纯的孩子，和我当年一般年纪来此养狗，却似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恩赏，过的十分舒心畅快。

　　他告诉我，自己家乡遭了灾，父母逃难到京城，却养不活一家老小，只能将他卖入宫中。宫里的日子十分凄苦，他被那些年长的黄门百般刁难，有一次差点溺水而死，却不想有一日得见天颜，高高在上的天子一身玄服，声音如同天外之音。他道：“有一份差事十分辛苦，也很不体面，远离人群，你愿不愿意去？”

　　小黄门早就被人欺负得怕了，忙不迭答应下来。

　　“我觉得这里真好，狗儿虽然凶了点，但我好好待他们，他们便也慢慢接受了我。我好喜欢这里，陛下真是个好人。”

　　我和他聊起了天，想问问卫青将军的近况，小黄门却词不达意，往往说着说着，就提到高高在上的那位天子。

　　“卫青将军这几年极少进后宫，可陛下很器重他，也是，像卫青将军这样战无不胜的的大将军，真是上天派来庇佑我大汉的。咱们陛下真是个好陛下，所以才得到上天庇佑。”

　　“听说卫青将军有一个外甥姓霍的，也是个少年英雄，陛下常常召见他，和他一同探讨国事。咱们陛下真是个好陛下，身边有这么多有才干的人。”

　　“听说陛下的姐姐平阳长公主很喜欢卫青将军，屡次向陛下请求赐婚。陛下已经答应了，陛下真是个好陛下……”

　　我和小黄门背对背靠着栅栏，抚摸着福将军的耳廓，不知不觉天色将暮。几个躲在阴影处的黄门上前一步，其中一人弓着身道：“陛下已等候大人多时，请大人随我等前去。”

　　小黄门愣愣地直起身：“大人？”

　　我回身朝他笑笑：“咱们陛下是个好陛下，多年前我也曾在这里养狗，以后你也能成为一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