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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倾覆 ...


  •   当晚,我携琴赴刘齐的寝殿。
      年过半百的刘齐已现出老态,许是白日寻欢过多,此刻他歪斜在软榻上,见我来只是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我顺从地跪坐在他身边,铺开琴,低头认真拨动琴弦。
      刘齐面前铺陈着银质的酒杯,酒杯里斟着和白日里花园凉亭中一样的西域葡萄酒。他半眯着眼听了一会琴,举起手中的酒杯递到我的唇边。
      我垂着眼,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微甜,略微带点涩,初饮时只觉得爽滑适口,及至下喉才察觉出其中汹涌的烈性,就像是一朵香味甜美的鲜花中突然蹦出一只带刺的毒蜂。
      “喜欢吗?”刘齐问。
      我交叠双手,拜谢:“谢王上赏赐。”
      刘齐哈哈大笑。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从银壶中倒了一杯。“知道西域葡萄酒最适合用什么器具盛装吗?”
      我道:“延年还在长安时,曾听往返西域的客商提起过,说是葡萄美酒色泽殷红,味甘而微涩,需要玉质酒杯盛装才能保持风味,且玉质要打磨得薄而透亮,在皎洁的月光中照耀,方能从中品出夜光的美感来。”
      “你别看我广川地广人稀,这种玉杯还是不少的。”刘齐笑道,“但我偏要用这银杯,只因为银杯自有它的好处。”
      “王上但请放心饮此杯。”我道,“延年已经替王上试过了,绝无问题。”
      刘齐再次朗声大笑。“你真是个玲珑心肠。”他说,“听说你在未央宫中过得极不好,我倒有些奇怪了,刘彻那小子虽不是什么圣主,倒也不是那种会挂心鸡毛蒜皮的人,你究竟犯了什么事,竟被他百般折辱尤嫌不够?”
      “陛下说,我的眼睛像一个人。”我缓缓说。
      刘齐捏起我的下巴,用他那现出老态的阴森目光注视着我。“确实很像。”他慢慢道,“你的眼睛,是一口枯井,一个深渊,一杯点了剧毒的美酒,刘彻不想留你,却舍不得。”
      须臾,殿外黄门奏报,说桑距呈上一壶自己酿的桃花酒,希望能给王上助兴。
      “把酒呈上来。”刘齐说,“近来他伤寒未愈,让他在宫中好好休息吧。”
      桑距送来的桃花酒装在一个木制的小桶之中,和银质酒壶中的葡萄酒相比显得寒酸,却散发着一股醉人心脾的甜香味。
      刘齐望着桶酒发呆。“我记得那年微服出巡,路遇一农户家,日上当头,口渴难耐之际,一少年手捧桃花酒出现在我面前,琥珀色的酒水中漂浮着一片嫩红桃花瓣,和那少年的一对桃花眼相互映衬,当真是美不胜收。”
      这世上所有的初遇总是这么令人心动。可惜,过去越美好,也只是越发显得现实潦倒。
      我拾起木勺,将清冽的桃花酒舀进酒杯中,看那桃花瓣如迟暮美人于流水中飘零,又看着那银质酒杯在毒液的侵蚀下缓缓变黑。人心是会变的。当年那个单纯无知的少年正是在这深宫之中,将一枚炽热的红心生生染黑。
      刘齐的失声大叫响彻空旷的寝殿。我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缓缓卷起袖子,提起银酒壶,将所有的葡萄酒都灌进自己肚子里。葡萄酒的烈性极大,但初饮者往往被它美艳的外表和甜腻的口感所欺骗。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人影憧憧。我的手指按压在琴弦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我从母亲僵硬冰冷的怀中挣脱出来,仗着身形瘦小不引人注意,躲过了成百上千的追兵,在夜幕下逃进了一艘即将离港的货船。
      我蜷缩在货船的甲板底下,和那些形状各异的货物躺在一起。货舱内没有光线,我在一片黑暗中随着海浪起起伏伏,想吐,却又不敢,只能将呕到嘴里的酸臭食糜再生生咽下去。
      孔老夫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那时不过垂髫年纪,却在海上漫长的颠簸中,将皮肉剥开,将筋骨一根一根拆出,一点一点洗净。我忍着剧痛,将自己肢解成无数碎片,又凭着母亲临终前的一句话,咬牙将一切回纳。
      及至货船最终靠岸,我已经瘦得如同风干的水鸭。但我仍然是幸运的。从吴国境内出发的货船一共十六艘,而最终,只有两艘平安到达了终点。
      刘齐没有死在桑距手里,桑距最终也没有死在刘齐手上。他逃了,是雷被帮他逃的。刘齐派兵肃清了整个广川境内,却仍然没有抓住他。广川是他的国,但天下却是天子的。
      十五日后,长安城传来天子斥责,广川王刘齐私自招兵买马,锻炼武器,意图不轨,又与淮南王之女刘陵翁主行□□之事,秽乱皇室,其心当诛。
      刘齐或许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世英名会毁在一个男宠的手里。他上书朝廷,剖白忠心,又一口咬定是刘陵翁主主动勾引自己,意在为父亲淮南王刘安争取谋反的同盟。天子刘彻是否会相信刘齐的话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不论广川国之前是否与淮南国相互勾结,此时,被刘齐出卖的淮南王刘安纵有谋反之心,也不会再与广川合作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否就此完成了,我唯一知道的是,在如今人人自危的广川王宫之中,我的日子尤为难过。
      因为刘齐未死,我受到了刘去与雷被的厉声责问。也是有趣,两个处于对立面的人却在此事上罕见地站在同一阵线,只可惜这次我却与他们均背道而驰。
      “只有刘齐死了,广川国才会彻底覆灭。”雷被说。
      “只有刘齐死了,我才能当上广川王。”刘去说。
      我不知道他们谁说的对。我只是有些同情刘去与刘彻。我曾读墨家经典,于其中见过不少设计精巧的机簧。其中有一种酒器,外表看起来只是一只极不起眼的方正盒子,但其中共有三百二十一个细小零件。只要拨动机关,这三百二十一个细小零件就会相互支持,相互叩接,形成一朵不断上升的莲花形底座,将藏于其中的精美酒器缓缓托出。而一旦有人将酒器从莲花座上拾起,这个构思精巧的方正盒子就会自动拆解,最终成为一堆无用的散沙。
      为了长安城中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已有无数枚零件遍布整个大汉,他们用血肉之躯托起这片江山,最终只能落得身死的下场。
      我的家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成为了牺牲品离我而去。在这世上一人独活的滋味太过痛苦,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煎熬。刘去如今父母双全,他比我幸运得太多。
      噩耗传来的时候,我正将最后一卷曲谱纳进箱子里。在广川居住的这些日子里,我一共创作了十一支曲子,从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到小暑,见证着我生活的这段光阴。李妍在一旁整理衣物,将几件衣裙塞进自己的小包裹里。
      “哥哥,我们真的要去长安了吗?”她睁大眼睛问我,满脸的期待与狐疑。
      她不知道广川王宫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隐隐察觉出这段时日宫中似乎不甚太平。刘陵翁主一行定在明日启程。如若不是刘齐威胁相逼,或许她早就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雷被早已让我做好准备,和刘陵翁主的仪仗一起出发去京城。
      我难免疑惑。大批的军队早已将刘陵翁主的寝宫团团包围,昏懦的老广川王纵然不敢公然与刘彻对抗,也断不会轻易放任刘陵翁主到赶到长安为自己辩解。
      “不用担心。”雷被说,“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恰如雷被所言,这一切果然结束得极快。
      似血的残阳中,一声又一声低沉的钟鸣响彻整个广川王宫。李妍放下手中的活计,和世子寝殿中所有的宫女黄门一样,从支起的窗户中探出头,迷茫地望着天空,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刘去就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从寝殿中冲了出来。他光着脚,散着发,身上的亵衣松松垮垮,只披了一件素白的斗篷。一群下人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靴子和衣物,旋风一般也冲出了殿门。
      “王后娘娘殁了。”有年长的黄门悄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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