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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春风旖旎 ...


  •   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刘陵翁主与雷被,就是在世子寝殿的正厅中。
      刘去和刘陵翁主趴在桌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有趣的物事,两人的黑发披散在桌上,相互交织在一起。刘陵翁主带来的两名侍卫一个着黑衣,一个着白衣,仿若一对无常,均抱着剑站在殿外守候。
      刘去第一次对我煮的鸡丝粥露出不耐的神色。“我日日忍受这索然无味的粥也算了,阿姊远到而来,你竟也要拿这个招待她”
      刘陵翁主站了起来,她扶了扶鬓发,微笑着打量我:“你就是去儿从长安带回来的那个小黄门?刚刚是你在弹琴?弹的什么曲子,我从未听过。”
      我匍匐于地上,答:“只不过是奴的自创,二十四节气中的夏至。”
      “夏至……”刘陵翁主抬起头,双眼朦胧地望向殿外那一方天空,浓的化不开的情绪在那双俏丽的眼中荡漾。“春天过去了,夏天快要来了呢。”
      “你会放纸鸢吗?”刘陵翁主突然说,她的声音陡然增大,与其说是对着我说,更像是向远方看不见的隐形人在呼喊。
      纸鸢这种发明于战乱之中的东西并不是一个吉利的物件。当初淮阴侯韩信为了帮助造反的陈豨,发明了这种巧妙的传播情报的东西,它飞上了天,就意味着刘氏的天下岌岌可危了。多年过去,这片汉朝的土地在战火纷争中不断夯实着自己的基石,纸鸢虽然已不再是禁忌一般的存在,逐渐成为平民百姓春日踏青时玩耍的活动,但王侯之家为了避嫌,所用者极少。
      我望着上座娇俏的刘陵翁主,和一旁虽然满面嫌弃,但还是有一口没一口吃着鸡丝粥的刘去,陷入了迷惘之中。
      这两个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势力是未央宫那位高高在上之人口中的隐患,他们很有可能串通起来造反,让天下重新陷入动乱中,就像刚过去不久的吴楚七国之乱那样。可笑我三番五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仿佛这已经是板上钉钉,铁定会发生的事,却从不曾亲眼见过他们叛乱的事实。
      朝堂上的大人物们一个一个都是伟大的预言家,他们说出的话既是不变的真理。可我呢?我不过是那些预言和真理下的受害者。十几年前,那些预言和真理像巨大的灾祸降落在我的家里。而如今,轮到这些同属刘氏一族的皇亲贵胄享用了。
      我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所笼罩,一面又按捺不住自己恍若报复的狂喜。真相重要吗?恪守礼仪就能幸福安泰吗?这世间,能让人永享荣华的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么想着,自入广川以来埋藏在心中长久的疑惑渐渐消散,眼前缓缓铺开了一条虽不算宽广,但好歹能前行的道路。
      刘陵翁主不愧是蕙质兰心的女人,她观察着我,微笑道:“你不用害怕,纸鸢不过是我与父亲闲来无事的消遣,这次特地带了几个到广川来。如果你不擅长便算了。改日你将琴带来,让我好好听听沁人心脾的琴声。”
      刘陵翁主送了我一只纸鸢,上好的竹骨,编制成燕子的形状,模样十分娇俏可爱,一点也不可怕。我将纸鸢送给了李妍,少不知事的小姑娘第二日就迫不及待地在院子里放了起来。我本跪坐窗前琢磨琴谱,忽见一枚风筝像一只真正的燕子一般在高高的空中翩然飞舞,心下大惊,想要出声阻止,眼角却捕捉到正殿处的一抹白色身影。刘去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亵衣斜倚在廊前梁下,眯着眼仰头注视着高高飘出院墙外的风筝。我陡然起身的姿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我看来,竖起一根手指搭在嘴唇上。
      我朝他欠了欠身,将凌乱的琴谱放在一边,弹起了刘去曾经弹过的那首舒缓平正的曲子。
      七日后,我奉刘陵翁主之命,携七弦琴再次跨出了刘去的偏殿,在雷被的带领下缓步走向广川王宫中最大的花园,这座花园位于王宫的西北角,紧邻广川王妃的栖梧宫,一路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青砖铺就的小道在花丛灌木中蜿蜒,远处时而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和列队而过的卫兵走路声。
      雷被特地选择了这条偏僻的路,将跟着我们的两个小黄门远远甩开。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即便他从未回头,只发出了一声含糊的音节。我和他萍水相逢,唯一有所联系的就只有眼下这一件事。
      “大人放心。”我小声说。
      来到广川的大半年时光,仿佛皆是为了这几日做铺垫。我接连两次离开世子偏殿,这一次来到了这里,而前一次,我去了与此处完全不同的方向。那个昏黄的傍晚,残阳似血水一般泼洒在我前行的路上。长安城中有一处胡人聚集的地方,在我于一个雪天流浪到长安城,几乎快要饿死的时候,我在那里受到过他们热情的招待。这是我所引以为耻的往事,但也是绝对不会忘却的往事。我讨厌他们身上挂满腥膻的温暖皮裘,讨厌他们憨厚单纯的笑容,讨厌他们每晚聚集在篝火前,快乐似神仙般地尽情舞蹈。他们的舞蹈大多十分怪异,比如一种刀尖舞,舞者需要将双脚置于锋利的刀刃上,在上面翩然起舞。一场舞下来,他们会得意洋洋地抬起脚掌,向身边的人炫耀自己完好无损的粗糙皮肤,宣示自己的强大,然后赢得雷鸣般的掌声。
      那个黄昏中,我仿佛就身处在这样一条铺满刀尖的路上,只可惜我不是那些皮糙肉厚的胡人,我感到了彻骨的疼痛从脚底直窜入四肢百骸。汩汩流动的猩红从我的眼前源源不断地蔓延出去,那是从我脚底流出去的血水。
      我对李妍说:“妍儿,你想去长安吗?长安有宽广的街道,巍峨的宫殿,热闹的街市,还有数不尽的好玩的东西。也许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也许很快就永远回不去了。
      我最终还是爬上了广川王刘齐的床榻,他旧日的男宠,那个叫桑距的年轻人跪趴在殿外,一声声哭号着求见刘齐,直到被侍卫拖走。
      刘齐其实并没有刘去说的那么苍老,至少他在情事上仍如同少年般不知疲倦。他对我说:“我以为去儿这回总算动了真情,可你这如花似玉的容貌,柔弱无骨的身段都不足以打动他。去儿生性凉薄,这点总算随了我。”刘齐的额头很宽广,上面总是挂满汗珠。刘去的容貌完全承袭了母亲,唯一能够证明他们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的,大概就只有那一对形状无比相似,就连其中深沉,老辣,阴鸷的情绪也如出一辙的眼睛了。
      我买通了桑距身边的侍从,借他之手让毒药占辗转落入桑距的手中。
      桑距是个不幸的人。他本是广川一农户的儿子,姿容俊美,颇有文采。无奈一次机缘巧合被刘齐看中。心高气傲的他抵死不从,最后在刘齐以父母为要挟威逼之下,不得已入了宫,成为从此见不得天日的男宠。入宫后不到一年,桑距的父母就因为缴不上赋税而被活活打死,只留下他一人独活。
      桑距应当是恨刘齐的。刘去说的没错。但他依旧犯了识人不清的错。恨也有分三六九等,与其说过去的桑距对刘齐恨之入骨,不如说他在父母死后幡然醒悟。宫里人都说,这个住在西风小筑中的公子自从知道父母死讯的那个秋天,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由冷漠变得热络,由抵死不从的抗拒变成了来者不拒,由视金钱如粪土变为了只喜欢这些金灿灿的粪土。
      他是恨刘齐的,只不过更希望能够借刘齐的手获得更多的金钱与权力。
      与我何其相像。
      我的出现,造成了他无尽的恐慌,让他饱尝失宠的痛苦,又让他于这痛苦中渐渐回忆起了曾经加诸于他身上的诸多耻辱。桑距此刻对刘齐的恨,因我而达到了巅峰。
      花园的凉亭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食物,地上躺着两只银质的酒杯,从里面淌出了玫红色的液体。
      雷被拾起酒杯,放在鼻尖嗅了嗅:“是西域葡萄酒。”
      我抱着琴站在空荡荡的凉亭中央,四顾无人,不知道刘陵翁主去了哪里。
      雷被突然悄声道:“有声音。”
      那场伴随着春风而来的旖旎之声就发生在距离凉亭不远的花丛中,因有灌木和百花的遮挡而显现出一种欲拒还迎的别样风情。此起彼伏的喘息声昭示着在这万物苏醒的季节里,一场声势浩大的情爱之事正悄然发生着。
      我和雷被谁也没有出声。我们只是默默站立着,当发现自己已经僵直的肢体终于恢复时,又默默地沿着来时路退了回去。
      一路上我的脑海中不停萦绕着那百花深处的呻吟。原来刘齐对待女人和对待男人是那么的不同,又或者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那个女人是身份尊贵,百媚千娇,甚至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刘陵翁主?
      我不禁回头看了雷被一眼,他的面容一如往日波澜无惊,手中还捏着那只曾经盛满红色酒液的银酒杯。
      “这也是你们的一环吗?”我知道不该问,但我忍不住。
      “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雷被说,“陛下口谕,事成之后,你便能离开广川回到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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