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延年》湿桥

22、贵客

　　我在广川度过的第一个春季是广川难得的多雨季节。大雨连降数日，又转为绵绵细雨，偶尔天晴，湛蓝的天空上浮动着几朵云彩，宫外一定又是一片农忙的景象。
　　一个冬季的时间与我而言几乎是凝滞的，在我身上发生的最大变化无非两个，一是我的烹饪技术终于有所长进，煮出的鸡丝粥也勉强能够保持同样的水准；二是我的琴曲已经写到第十一首，刘去留给我的那些琴谱中再现了四百多年前的古曲风貌，其中一卷据说出自春秋时期著名的乐师师襄，让我受益匪浅。
　　对于广川王宫而言，这个春天却是有些特别。淮南王之女刘陵翁主的到来，令笼罩在多灾多难的“春节”之中的广川王宫逐渐变得热闹起来了。
　　刘陵翁主是淮南王的幺女，虽然辈分比刘去高了许多，但年龄比刘去大不了多少。两人的母亲之间有着亲缘关系，因此在刘氏家族的众多年轻一辈中关系十分亲近。此次她奉父王之命前往长安庆贺陛下喜得贵子，因思念广川王后，便绕道至广川来。
　　刘去喜欢这个阿姊，春天的寒冷还未过去，他围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兴奋地向我谈论少时与刘陵的趣事。
　　“那时候阿姊总是喜欢穿男人的衣衫，学成年男子那样把头发束起来，骑在马上奔驰，那飒爽的模样总让人将她当成一个小子。”刘去靠着软垫，手边随意堆着几卷书简。自栾书墓后，他消沉了一段时日，很快变本加厉，一连掘了几口大墓，闹得广川地界人心惶惶，都说世子疯魔了。那些墓穴中的宝藏照例在寝殿外的院落中堆放几日，任他翻找，然后又原封不动地填回去。
　　“有一次阿姊与人赛马，眼看着就要输了，她便将束发的乌木簪拔下来刺入马股。马受了惊吓，没命地向前疯跑。最终阿姊赢了比赛，却也从马上摔下来，险些丧了命。”
　　“阿姊嫁人后，我便甚少有机会见她。好在她的夫君终于死了，阿姊又自由了。”刘去接过我手中的粥，另一只手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先不说阿姊的事了，我们来聊聊别的。”
　　我稳住了险些跳出嗓子的心脏，跪下道：“世子要聊什么？”
　　他将我拖至他的眼前，钳住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平视，我看见了覆盖在浓密睫毛之下的那缕幽光:“那日我与你说的事，你可还记得？”
　　我绽开笑颜：“延年以为那只是殿下的一句玩笑。” 在宫中，刘去甚少提及他的父王，老广川王也从未来看过他。我知道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十分僵硬，但作为广川王唯一的儿子，刘去在广川权力极大，纵使他做出掘人坟墓的荒唐事，也未曾受到过严厉苛责。
　　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刘去真的如此冷血，竟要杀死自己的父亲吗？
　　“我只问你，做还是不做。”
　　“既然能从中获益，又为何不做呢？延年冒死来到广川，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推开门已是月上梢头。房间内一灯如豆，李妍坐在灯前，手里拿着我写了一半的《大暑》。她大概是梳洗过了，黑发垂在胸前，见我回来，娇小的脸庞露出笑颜:“哥哥，你写的曲子真好，我用琴试着弹了弹，窗外聚集了好多侍女呢。”
　　我拉过李妍的手:“你喜欢琴，喜欢这些曲谱吗？”
　　李妍重重点了点头：“非常喜欢，自从与哥哥学会了弹琴，我才知道原来只靠两之手拨动琴弦就能演奏出这么多美妙的声音。”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替我完成剩下的琴谱。”
　　李妍看着我的脸，又低下头。“哥哥，为什么你的手在颤抖？”她问。
　　我笑了笑，藏在腰间的那瓶毒药热得发烫。
　　刘去给了我一瓶毒药，名唤翠微，据说只要一滴就能让一头成年公象暴毙。那日他问我“如果我将你送上刘齐的床榻，你是否愿意？”时，我的心中并无太大波澜。这段时日以来，刘去待我很好。虽然听起来似乎有些可笑，但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广川王宫中，我却度过了一段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惬意时光。
　　只是我已经不再是那还生长在母亲的怀抱中，只知道世间美好的小南织了。刘去给我的不过是一枚糖块，就算是将金山银山源源不断地摆在我面前，我也断不会因迷了心智而忘记金银山后可能存在的陷阱。
　　刘去却又道：“我给你指条明路，刘齐身边有个叫做桑距的男宠，对刘齐不满已久，可以善加利用。”
　　我心中疑惑:“殿下为何不亲自传唤桑距？”
　　刘去拍了拍我的脸，笑道：“宫中皆知你是陛下派来的细作，即便计策暴露了，桑距也只会供出是你主使，断不会想到我身上。”
　　一柄刀经过数人之手，杀人后，主谋者便能置身事外。刘去的计谋不可谓不深思熟虑。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我悄悄起身，为李妍盖上被她踢掉的被子，披上衣衫，朝柴房走去。
　　柴房后有一个月牙门，门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园中有一个不大的湖，湖心是一座嶙峋的假山。
　　我朝假山走去，早有人等在那里。“李延年。”那人摘下头上黑色兜帽，露出一张俊逸的脸。
　　来人姓雷名被，是淮南王刘安的门客。此次刘陵公主前往长安，淮南王担心幼女安全，便派他手下最优秀的两名剑客来保护翁主。可谁也没想到，其中之一雷被的真实身份竟然是陛下派往淮南王身边的细作。
　　数日前的一个夜晚，雷被悄悄找到我，并向我亮明了身份。
　　当他简短地提及长安，提及未央宫和那总是高坐在殿堂之上的至尊之人时，我竟然有种隔世的恍惚感。
　　“陛下说，若半年后你还未死在广川王宫，便让我来找你协助完成任务。”雷被似乎是个极有耐性的人，见我一时惶惶，便停了言语，默默等待着我将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一整理消化。
　　我振作精神:“你们的任务是？”
　　“陛下交代，务必要瓦解广川与淮南之间的勾结，如若能让广川国灭，则是大功一件。”
　　淮南王刘安十分博学多才，他的女儿刘陵翁主继承了父亲所有的才华，更有父亲所没有的好口才，她的到来，不仅让刘去感到开心，连世子寝殿中的一干下人们也暂时忘却了生活中的恐慌与压抑，聚精会神地投身于伺候这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主子身上。
　　自我来到广川王宫，刘陵翁主是第一个踏进这个偏殿的人。
　　平日里总是挥舞着獠牙的刘去像只小狗一般摇头摆尾地跟在这个长他几岁的阿姊身后。
　　刘陵翁主十分美丽，她很年轻，但曾经的一段婚姻又使得她少女一般的容颜中蕴藏着少妇的成熟韵味。她穿着深红色的裙裾，额前坠着一枚状如泪滴的红色宝石，迈着轻巧的步子行走时，那枚宝石就会在她洁白的额前轻轻摇曳。那日，她像一朵在夜晚游荡的莲花一般，漂进了刘去的寝殿。
　　李妍将窗子抬起一条缝，支着小脸向窗外探去。“翁主真美。”
　　她盯着窗外，有些着迷。我拨动琴弦，调试琴音，一边将合适的曲调记录在竹简上。
　　“呀，她看过来了！”李妍突然叫了一声，将窗子放了下来，“她一定是被哥哥的琴声吸引了。”李妍看着我，“哥哥，你怎么不弹了？”
　　我放下曲谱，摸了摸李妍的脑瓜:“时辰到了，该去给殿下煮粥了。”
　　李妍撒娇般抓着我的手放在脸颊上摩挲着，咯咯笑道：“哥哥的粥煮的这么难吃，难得殿下竟不嫌弃。不过今天刘陵翁主来访，殿下怕是不会吃哥哥的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