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梳》移舟

2、二·为君洗手做羹汤

　　方允平正惊惶懵懂，不知发生了何时，只听得耳畔一个清脆的女声怒斥：“大胆流氓！”
　　方允平自己反倒被吓了一跳，恍惚觉得面前这人的确比云行要矮上一截，穿的衣袍也显得大了，可仍旧囫囵着，不明白究竟怎么了，眨了眨眼往那人脸上看去，又微微倒抽了一口气：面前这人与云行生得七分相似，可相貌婉转，纵是穿着男装，也掩不住体态娉婷柔美，分分明明是个女孩子！
　　那少女对他怒目而视，秀气的眉颦得紧紧，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几乎能喷射出怒火来，直看得他局促不安，面上颜色陡然涨的同虾子一般，嘴角不住抽搐，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尴尬之际，云行的声音如天籁之音一般从园外悠悠传来，终于让他好歹松了一口气。
　　云行一面慢慢向他们俩走来，一面笑道：“你终于来了——阿亭，这位便是方公子。”
　　云亭翻着大眼睛，狠狠剐了方允平一眼，三两步便轻快地蹿到云行的身后，藏藏掩掩住身形，仍用眼盯着方允平，嘴里却脆生生骂了一句：“什么方公子，分明是个登徒浪子！”
　　方允平好容易恢复常色的脸又唰地红了，不好意思地垂了眼，只呐呐地道：“误会……误会……是，是我冒犯了……”
　　云亭却不罢休，只是从云行的肩上探出脑袋，不依不饶地道：“无端被你搂了，这下可是损了我的清白，你一句冒犯便能了事？”
　　方允平更是窘迫，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云行慌忙安慰他道：“莫听舍妹胡说。”然后便转过身看着云亭，皱了眉道：“整天尽是胡闹，你若不穿我的衣装，还会被人错认？再说，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你几时有过这般忸怩的了？还胡说什么损你清白，又没被旁人看见，你不曾问好，倒先捉弄起人来，几曾学的这样无礼，改日我定要好好管教！”
　　云亭被他揭穿训斥了，也微有些畏惧，便俏皮地翻了个白眼，从鼻腔里不服地哼了一声，只道：“开个玩笑却也不行。”却是从他背后走了出来，看着方允平微微一笑，面上收了适才的促狭之色，落落大方：“云亭见过方公子。适才同公子开了个玩笑，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她这一笑，眉目粲然，眸光潋滟，桃花眼眼尾上挑，似染了胭脂一般，晕着淡淡的粉色，自有一般风流妩媚，看得方允平陡然漏掉一拍心跳。
　　他恍惚了好半日，最后还是云行出言提醒，才恍然惊觉，一抬眼便看见云亭丝毫不掩饰笑意，只顾冲着他笑，便又微微窘迫起来，心中暗自懊恼，自己几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可似乎一触及云亭灵动的眼睛，自己就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纵使心中恼恨，却偏又无可奈何，这么一来，自己倒比云亭还像个小姑娘了，真真失面子！
　　云亭见了他这副模样，又捂着嘴格格笑了好一会儿，云行见了，慌忙拦着她道：“你不是喜欢听各处的轶闻，允平去过许多地方，还不快叫他说与你听。”
　　云亭的眸子里顿时放了光，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方允平的身边，仰着面看他，笑着问道：“那不知方公子是否愿意说与我听了？”
　　方允平被她这样看着，只觉得心中一动，面上又微微烧了起来，慌忙点头道：“自然愿意。”
　　云亭嘴角边的笑意就愈发的绽开了，桃花眼都弯成了两湾小月牙：“那就这么定了吧。我会在这儿住上半年，我也不贪多，但求方公子每夜能与我讲一个故事，如此足矣。”
　　方允平如何能够拒绝，确是又惊又喜，当下就开始绞尽脑汁搜刮以往游历之事的逸闻趣事，只怕她听得不满意。
　　云行含笑立在一旁看他们交谈，此时才开口笑道：“允平，今日中午便留在这儿用饭吧。”
　　留饭也是常事，方允平便也没有推辞，点点头便应下了，却见云亭仰头瞧了瞧天色，忽然一拍手，对着他俩笑道：“呀，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准备饭菜。”
　　说罢，故意冲着方允平眨了眨眼，瞧见他的脸上又微微泛起了一点儿红晕，就露出得逞地笑意来，脸颊边微微显出一个梨涡，使她的面容在精致上又添了几分俏皮可爱，然后才福了一福，带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转过身往园子外走去。
　　她行的很快，步履轻盈，就似一只蝶儿一般，只片刻就消失在园门外了。
　　方允平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嫣然而逝，忽然觉得这一切宛若一场游园惊梦一般，就听见云行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我这妹妹，自小备受疼爱，是个任性淘气惯了的，成日喜欢捉弄人，说来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教养不当，允平你可千万见谅。”
　　方允平忙摆了摆头表示不介意，他只想着她得意的眼神，活泼的举止，明净的笑意，一言一行皆与往常结识的女子不同，就觉得心头隐隐的悸动，如何也无法怪罪的起来了，甚至还想着去了解更多关于她的事儿，只是初次相见，他如何也开不了口的，张了张嘴，一个适才就困惑了他的问题就蹦了出来：“咦？云小姐，去准备饭菜？”
　　他往常也在温陵观中用过饭，虽不曾见云行下厨，但却曾看见跟着云行的小童做菜，或者就是云行使了法术，隔空取来佳肴。他想，自己家虽称不上豪门望族，可家中也是仆役众多，洗菜做饭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动手的，看云家兄妹的气象，更是出身高贵，可那云小姐怎地就亲自下了厨房呢？还是不过去督促那小童做饭？厨房中烟浓油重的，一个应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如何受得了这样？
　　却听见云行在一旁笑了起来。
　　他略略诧异，不知他究竟笑些什么，就疑惑地看了过去。
　　云行笑着摇了摇头，问他：“平日我隔空取来的菜肴味道如何？”
　　方允平想也不想，便道：“美味。”
　　确是美味，菜色精致，花样繁多，马蹄蒸糕玲珑剔透，香糟鹧鸪肉质细嫩，凉拌鲜蔬青翠欲滴，仅是瞧着就让人垂涎不已，甚至是连梅子糖饴这种女孩儿喜欢的食品，也能叫他吃的津津有味。
　　云行的眼中忽而溢起了一种得意之色，仍是笑着，温柔的道：“那些菜肴，都是她做的。”
　　方允平大吃一惊。
　　他当初不过是想，以云行的本领，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兴许都是他用仙法变得吧，没想到竟是出自云亭的手上。
　　云行见他惊讶，却是一副早也猜到的模样，只道：“先时我也与她说过，厨房之活又脏又累，家中也不是没有厨娘，何必自己动手，她却说，民以食为天，饮食亦是大事，何况亲自下厨，用心做饭，那做出来的，就不止是饭菜那么简单了，何况，能为牵念之人做饭菜，自应幸福才是，何来又脏又累一说。她能这么想，我却也高兴，况且她做的饭菜确实好吃，她做的开心，我吃的高兴，就也不拦着她了。”
　　方允平惊叹道：“这样想确是难得了。”心中对她的好感，就又增了一分。
　　他和云行又在园中闲逛絮语了片刻，半空中忽然飞来一只彩蝶，云行见了，微皱了眉伸出手去，那蝴蝶就轻飘飘地停在他的指尖，振了振翅，竟传出云亭的声音来：“饭菜已准备好了，二位公子，开饭了！”
　　方允平认识云行已久，却也见惯了这些术法，倒不是十分诧异，只是见云行眉目间隐隐有些微的不高兴，不禁有些疑惑。
　　好在云行很快便展了眉，转过来对着他笑道：“我们这便进去吧，我离家多年，也是许久不曾吃过她现烧的饭菜了。”
　　楠木八仙桌上已排好了碗筷，餐具历来是精心选过的，青瓷碗中盛着洁白的桃花籼，颗粒分明，碗沿上搭着一双镶银的湘竹箸，青花羹匙放在花苞形的汤碗里，云亭已换下了那身男装，穿回了自家的衣裳，窄腰广袖，更显得身姿娉婷，素手捧着一碟缠枝莲花盘盛的桂花糖藕，搁在桌上，满桌的菜就愈显缤纷多样起来，她得意地笑了一下，便对着他们道：“快来试试味道。”眼中晶晶亮亮的，言语中尽是掩藏不住的欢欣。
　　方允平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正提箸搛菜，就听见云行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适才为什么用那法术？”
　　他听见他的话音中带了责备的口吻，也不由替云亭担忧起来，匆匆转头看去。
　　云亭的眉眼里喜气尽褪，换了一副委屈的神色，噘着嘴道：“不过是懒得跑一趟罢了，偶尔用用也没多大关系吧……”
　　云行将手中的筷子狠狠拍到桌上，厉声道：“你可是忘了我交代的话了？！”
　　他平日都是温文尔雅的，哪里有这般严厉过，方允平也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再看云亭，似乎也害怕的不轻，眸眼中尽是汪汪的水色，见方允平看过来，便微微抬眼回看了过去，只一下又把视线转了开，留得一片水光，直直落到方允平的心中，引得他不忍地一颤。
　　他轻轻咳了一声，赔笑般劝哄着云行道：“这个小法术，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云小姐好容易做了一桌子菜，若是凉了，可不是辜负了她的心意，还是先消消气，吃了饭再说。”
　　云行抬眼将他们俩各自看了一眼，气极反笑：“她也就这能耐了，总能唤得旁人替她说情。”说罢，盯着云亭道：“也罢，看在允平的面上，这次就算了，若有再犯，绝没有这么简单了！往后切记我的吩咐，我也是为着你好，若是不怕后悔，你自管胡作非为！”
　　云亭见他分明消些了气，也不由得放宽了心，面上露出轻松的神色来，讨好地对云行道：“是是，我一定谨遵兄长教诲。对了，厨房里还有一道菜，现下应该好了，我去把它端出来，你们稍候。”
　　说罢，特意感激地对着方允平一笑，轻快地转了身，逃也似地往厨房跑去了。
　　云行对着方允平摇了摇头，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呀，她不过才来，你就把她护成这样，往后，看你怎么收服她，别让她把你欺负惨了。”
　　方允平自己也觉得好笑，心中却想，她那样一个机灵的女孩子，我巴不得她永葆天性的，收服她做什么，再说，男子汉大丈夫，莫非还会怕一个小女子欺负？便是欺负了，就让她几分又何妨呢？
　　正想着，云亭已端了一个大碗进来，放在桌子中央，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叫人不禁垂涎三尺。
　　方允平从不曾闻过这样鲜香的味道，不禁奇道：“这是什么呢，这么的香？”
　　云亭轻轻一笑，脸颊边的笑涡又钻了出来：“我先不说，留给方公子猜猜看。”说着，拿起他的汤碗，撇去汤上浮油，亲自盛了一碗，递到他的面前。
　　云行见了，便也自己盛了一碗，舀了一勺喝了，面上就流露出了然的神色来。
　　云亭只是笑着看方允平，眉眼中尽是又期待，又挑战的神色。
　　方允平被她盯着，不由又微微紧张了起来，慌忙垂头喝了一口，一种鲜美的滋味便在唇齿间洋溢开来。
　　他闭起眼琢磨了片刻，饶是他品过各地珍馐，却还是说不出个名堂来。
　　他又思索了一会，把碗中的一块肉块舀了起来，放入口中一嚼，肉质细嫩鲜香，不腻不柴，像是某种禽类，却又说不准。
　　他终是投了降，佩服地道：“云小姐好手艺，可惜我实在吃不出这汤中食材，还望小姐赐教。”
　　云亭的面上露出询问的神色来：“你可是从不曾吃过这个？”
　　方允平老实地点了点头。
　　云亭脸上询问的神色一点儿一点儿掺进了一种夸张的疑惑：“这么说，你莫非不知道我们兄妹的身份？”
　　方允平微微奇怪，想，这与他们的身份又有什么相关？但还是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难道不是高塘人氏，出身碧霞岭上的云家？”
　　“咦？”云亭诧异地眨了眨眼，奇道：“哥哥难道从不曾告诉过你？”
　　方允平微惊，诧异道：“什么？”他确实从不曾再问过云行究竟是人是仙，云行昔时说的话，他深以为然，他交了云行这样一个朋友，能感到快乐，已是足够，又何须纠结他究竟是谁，是什么呢？
　　云行轻轻皱了皱眉，警告一般沉声道：“云亭！”
　　云亭却是惋惜一般摇了摇头，叹道：“却也难怪，人心叵测，你若是知了，还不知会怎样看待我们……”
　　云行张了张口，还不曾说话，就听见方允平坚定地道：“我早知你们兄妹不是凡人，你若愿告知实情，我也不决会另眼相看的。”
　　云亭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嘲弄的哼声：“哼，你此刻说的轻巧，还不是因了你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我却是不信你当真能做到那样。”
　　方允平听她这么说，总觉得被看得扁了，心中也略略有些不甘，便斩钉截铁地道：“能或不能，你试一试不就知了？”
　　云行不忍一般狠狠地咽下了一口汤水，旋即沉痛地长叹了一声。
　　方允平大义凛然地盯着云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粉红的唇瓣一开一合，玲珑好听的话音出口，入了他耳，他却仿佛被一瓢冷水慢慢由头顶注下一般，浑身上下一寸一寸地寒了。
　　云亭指了指那碗羹汤，镇定地道：“你觉得这肉质鲜美，不过是因为它们皆是取自满月婴孩臂腿上的嫩肉，无怪乎你从未曾吃过——其实，我和哥哥，都是碧霞岭上的虎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