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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潮汐有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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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潮汐,若你现下发誓,愿意忠于我、服侍我,往后你便可以跟着我了。”
叫潮汐的女孩微微一震,刹时迸发出又惊又喜的笑意来,双膝着地,指天为誓。
在那一日,允平收了一个贴身的侍婢。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般突发奇想是因为什么,不过从那一刻起,他忽然觉得心中甸甸地,有了一种寄慰。
不管这女孩子是不是四弟派来的细作,他会好好地待她,而她会怎样回报,他猜不到,也不曾去猜,是非好坏皆在人一念之间,他在那个孤寂绝望的时刻自己种下了一颗种子,用心去浇灌,隐约去期待。
那刻他有想过,若是每一日都要这样提心吊胆、孤苦伶仃、防不胜防地过下去,不如早日撒手人寰。所以,去赌一把也未尝不可,或许押下的赌注便是自己的命,反正赌博本就是一桩危险的游戏。
梳洗干净的潮汐有一副好相貌,乖巧温顺,随在他身边时,又是聪明伶俐,叫他时刻都放得下心来。
他最喜欢潮汐的那双眼睛,潋滟干净,仿佛望得透人心中最深最纯的那一角。
潮汐待他尽心尽力,平时谨慎小心,就连自己为他沏泡的茶水,也要先喝一下验毒。
日久天长,他们望进彼此的眼眸里,有一分感觉在慢慢地变化。
他还记得那是永宁二十七年的八月廿三,宫里有人送了一盒酥糖,潮汐接来先试了一口,过了半刻钟,突然就晕倒在地,嘴角沁出一抹黑血。
他把那刻的感受永远地铭在了心间,那就是一种锥心的疼,觉得整个世界陡然天翻地覆,又倏尔空空如也——他仿佛看见了他的世界慢慢地倒在地上,慢慢地崩析瓦解。
他在那刻突然明了,无意识间,潮汐已成了他心中最最重要的人。
他命人把送糖来的人抓了起来,严加审问,那人却抵死不认账,他动了真怒,提了三尺流光剑,亲手把人给杀了。
那边医官用尽全力,好容易把潮汐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他扔下剑,飞一般地跑去探看。
潮汐惨白着脸,枕在床上朝他露出一个绵软的笑意。
他不知怎地,就觉得心尖一疼,轻轻抚上她的脸,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我连你也护不好……”他咬着牙说,声音是从齿缝间迸出来的,一字一字痛彻心扉。
“殿下怎么这样说。”潮汐眯起眼微微的笑,轻轻地喘了两口气,话音依旧是轻声慢语:“能护着您,是奴婢的福分。”
他伸了手捂住她的嘴,突然静静地看进她琉璃一般的眼里,一言不发。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吃了一惊,却也定定的安分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慢慢挪开捂着她的手,一面俯身下去,一面轻声地问:“不止做我的侍婢好不好?”
她愣了一下,惨白的脸上忽然飞起了霞色,然后从鼻腔里,小小声地,发出了一声应答。
他再无可抑制唇边的笑,紧张和欣喜汇作了一处,让他的脸也渐渐红起来,心跳动的飞快——也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和最重要的一切在一起。
过了几日,潮汐可以下得床了,就依旧服侍他梳洗。
他坐在镜前,眯着眼看她慢慢的为自己梳头,白皙的手指像游鱼一般灵巧的穿行在发间。
他忽然发现了什么,开口问她:“今天的梳子,怎么同以往的长得不大一样?”
她轻轻倒抽了一口气,半晌红了脸,害羞一般道:“这是我娘给我的梳子,我,我擅自拿来用了。”
他颇有兴致地要来看,才发现这梳子的模样精巧古怪,便又问:“这是什么梳?”
潮汐低低地笑,支吾地答:“鸳鸯梳……两只一对儿……”
他恍然大悟,见她羞怯的模样十分有趣,便又笑着逗弄她:“怎么只见一只,另一只该不会在你定亲之人手里吧?”
她的脸更红,诺诺地答:“殿下莫要开玩笑,我如何敢那样……这梳子并起就是一副画,得要分开来使的,另一只我好好藏着呢……”
他开怀地笑,把梳子塞到她的手里:“往后就一日用一支,省的它们孤单。”
后来又过了多少日,他往京里去了一趟,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回来后郁郁了许久。
她见他烦恼,似是也很忧郁,便强笑着来劝他。
他瞧了她许久,突然开口道:“潮汐,你,把名字改了吧……”
她不知发生了何时,却也只微微震惊了一下,便乖顺地问:“敢问殿下,要我改作什么?”
他把眼神放了空,无焦点地闲闲悬在桌上的鸳鸯梳上头,悠然地叹道:“朝夕吧……”
从此,潮汐便改作了朝夕。
他们依旧在一起,亲密的几无间隙。
到了四皇子在边疆立了功,朝中众臣请命,又让他重返了京城。皇上为了庆贺儿子归来,在围场办了秋狩,那一日,朝夕为他整理猎装,仍是秉着梳子,仔仔细细的把他的发高高束起。
他忽然叹息一般笑道:“这次围猎,有几人是初来的,手里的箭没个准头,一不小心就把人给猎着了也不是没可能。”
她手里一抖,笑了一下:“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四弟那里也有许多死士,为了他豁出身家性命来刺杀也是情理之中。
他在镜子里瞧见了她蹙着的眉头,决定还是不要与她说,自己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
毕竟尽管如此,他还是爱着她的人,且信着她的心。
只是,他真心的那样想,若此次再也无法回来,或许是自己最期望的。
唯希望她,往后能好好的、自在的过活……
他这样想着,便笑着对她说:“是我说混话了,昨天我还找三妹讨了一种梳髻的样式,回来替你梳梳。”
“好,我等您回来……”
这种约定,一般都是以悲剧收场的。
他果然不曾回来。
一支错手的羽箭狠狠地射中了他的喉口,不是冠带,而是撕裂了肌肉,贯穿了血脉,从他慢慢僵冷的身子里,夺去了那抹伶仃的魂魄。
解脱了,他想,还有,朝夕,对不起了……然后他吐出了胸腔里最后一口气。
之后的事他便不知道了。
失手的小将军当众横剑自刎以死谢罪,便连主谋也没有供出,皇上痛失爱子,一病不起,在卧榻上恨恨地念四子允清的名字,可还不及他下手,四皇子允清已然起兵逼宫,从父皇的手中夺过了国玺。
往后的事,便同传说中的别无二致。只是缱绻的魂魄看遍了开明盛世,知道了当年篡位的四皇子确实无愧于天下苍生,便也一个一个安然地走了。
“于是,只剩下了我,殿下。”朝夕微微笑着道,泪光莹然。
允平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柔声道:“别哭了。说来我也不曾想过,我竟还会回到这儿来……这么多年,你是如何撑下来的呢……”
“想着我一定要等您回来,这时间就这么耗过了……”她把脸在允平的手心里蹭了蹭,满足地眯了眯眼,猫儿一样,“以前有因为力量耗尽,差点儿魂飞魄散的时候,晕晕迷迷地,可后来不知怎地又忽然好了,许是因为想着您,有了力量吧。”
她的眼睛星闪的美丽,这几百年来,仍旧不失当年的纯真。
允平不禁失笑:“我哪会有那般的神。”
她却不管,眨了眨眼,认认真真地道:“您在我心里,就是那般。”
允平叹了口气,笑意却是摘不掉的,好容易才正色下来,开口问她:“你在这儿等我,是为了什么呢?”
“殿下……”朝夕咬了咬唇,面上腾起一片红晕来,“往后,我们在这殿里,长长久久地住下去,可好?”
“不好!”有人斩钉截铁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