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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天若有情 ...

  •   自慕容出手时起,前厅里就一片阕寂,静得只余众人错落起伏的呼吸声。
      忽听极为轻微的嗒然轻响,定睛一瞧,竟是从慕容颊畔滑落的一滴汗,恰好打在身前一块玉玦上。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极为苍白,已然蒙上一层汗意,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玉石般质感。
      小丁显然也发觉主人情形有异,情急之下踏前了一步,却被慕容瞥过来的一道严厉眼色逼退。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低低人声扰攘,似小有冲突,不等小丁出去查看,已经有人闯了进来。来人身形极快,几个起落抢步近前,伸手探向杨聪,“聪师弟!”
      小丁怒哼一声,飞身过去,一把扣住宋某肩头往后一带。宋某也是大怒,反手一掌,小丁却毫不躲闪,生受了这一掌,犹自扣紧五指,迫得那人随他一同踉跄着退开丈许。
      慕容那厢依旧分毫未动,我却分明见他眉睫轻颤,嘴角忽地抿出一道浅浅弧线,面色似乎更白了,手底却还十分稳健地化掌为指诀,蜻蜓点水般在杨聪后心点掠而过,起出其颈后两枚长针,眼疾手快托住杨聪倒下的身躯,将他缓缓放平,随即长身而起。
      他抬袖清咳一声,才淡淡道,“小丁,退下。”
      旋即抬眼看了眼余人,大家都已会意,躬身一礼,唰得退出厅外。
      我当然没把自己算在余人之中,反而举步走近去,他倒也没有说甚么,只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淡自持的矜贵模样,一拂袍袖将双手负于背后。
      然而我眼尖,这前厅又不似书房只幽幽点了一盏纱灯,座前左右的莲托百枝灯座上几十上百枝通臂粗的双芯油蜡吞吐数寸高的火焰,加上两侧各有一溜的铜鹤托莲双枝灯台均燃了灯,照得诺大前厅上下通亮,一下便看到慕容素色衣袍的白色袖边似沾上了几点猩红,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宋子骞此时已经再次冲过去,单膝跪倒在杨聪身旁,待要将他的聪师弟抱起,却又手足无措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等看清楚杨聪的伤势,他惊呼出声,“这,这是!”
      慕容默了片刻,方道,“杨少侠当是吞服了寒月凌霄,寒毒沿血脉快行至五内,后又遭人震碎心脉……我眼下也只能为他延续片刻气息。”
      “寒月凌霄……”宋某稍加思索,霍然抬头,“……是北荒冥月妖人所用之毒!”
      他转而盯住我,目光极为怨毒,“三小姐,我师弟虽没说完就匆匆离开了,我却也知道他是因为你才走了这一遭!你……果真是冥月妖女……”
      耳边犹闻炸雷,我震惊得一时作不得声,转脸看向慕容,挣扎道,“怎么会是寒月……就算是,不是有好几天的潜伏期么……小庄哥哥,”我上前捉住他的衣襟,恳切望著他,“你那个甚么神针不是超厉害的吗?能不能救救洋葱头?如果不行,能不能请你的和尚师傅救救他……”
      ——洋葱头,虽然我们才见过几次,可是见过你的人都看得出,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天性敦厚诚实,与人为善,行事磊落,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给人带来希望和光明。看着你,就会觉得这世间还有未来,这江湖还有侠气,这人间还有正气。
      让人如何相信,昨晚见到时还活蹦乱跳的人,今天怎么就能这样气若游丝地躺在这里呢?
      慕容垂目深深瞧我一眼,面上似浮现一丝悯然,却是甚么也没说。
      “谁要你这要妖女假惺惺充作好人!” 宋某倏然起身,探手已取下如意钩,盯着我的双眼眼眶欲裂。
      一阵悉索轻响,宋某手势一僵,低头瞧去,杨聪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拼尽全力伸手扯住了大师哥的衣角。
      他嘶吼一声,“当啷”一下丢下双钩,复又跪倒在师弟身旁,眼中泛起泪光。
      “聪师弟,是不是这妖女做的?只要你点头,师哥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杀了她……师哥知道,你喜欢这妖女,我,我这便杀了她,让她来陪你……”说着又要去捡如意钩,却被杨聪死死拉住。
      “不要……”半晌,杨聪几若无声道,同时抬眼看向我,眼瞳内波澜起伏,如有千言万语。
      他的目光似有魔力,牵着我一步步走向他。
      “洋葱头,是谁这样子对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自己口中道出报仇这两个字,话一出口,人便是一阵迷惘。
      “是冥月教的人么?”
      ——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从听到寒月凌霄开始,震惊之余就觉得隐隐约约有甚么东西困扰心神,令我恐惧不能自已。
      听我一问,杨聪的双眼蓦地睁大,眼中神气似困惑又似不信,他挣扎着想要抬起手,却只能略动动手指。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
      他的手心布满血口,有些里面还嵌着细碎瓷屑,连同鲜血一起凝结而成一层粗糙的血痂,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想要为他拔出瓷屑,又无从下手,只得捧着他的手轻轻摩挲。
      “洋葱头,你想说甚么?”
      “三小姐……”他口唇缓动,话声低的几近唇语,“你究竟是谁……是不是他们说的冥月圣姑……”
      我阖一阖眼,两颗滚热的眼泪滴落,啪得打在他脸上,在一层白霜上洇出两斑泪痕。
      那一瞬,我决定,要对他说真话。
      “不,我不是。”我努力展开一朵微笑,“我不是甚么冥月圣姑,我也不是□□。我的名字叫做明家珲,家人和朋友都管我叫明明。”
      “所以,”我俯下身去,在他耳边温柔道,“你也可以叫我明明。”
      他脸上表情一松,眼底竟浮现一丝欢喜之色,注视我许久才用口型比出两个字,“明明。”
      然后,他的眼瞳开始涣散,瞳仁放大的瞬间,他挣扎着试图对我喊出甚么,可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我却看懂了。
      “碎玉令,”他说,“不、要、去……”

      我记得当时,慕容将我拉起后,随即仔细查看洋葱头的尸身。
      看他的血脉逆行凝结之状,看他双手手心累累血口和口子中嵌着的碎瓷片屑,并以银针相探刺入肺腑之处再辩听筋骨错落之音,最后对着洋葱头后心一片暗紫淤痕凝睇良久。
      “若非妖人使诈,聪师弟岂会服毒?若非妖人施妖术,他又岂会在中毒之后运行内力将毒物吸收?可恨妖人至此还不罢休,竟又震断聪师弟心脉……我崆峒派誓与冥月妖人不共戴天!”宋某切齿道,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上。
      慕容那厢已经查看完毕,沉吟道,“杨少侠确中寒毒在先,致命一击却是后心这一掌。从筋骨碎裂的情况来看,此人走的是外家功夫,掌力十分浑厚,非苦练三十年以上不能达到……”
      他忽然收声,目光若有若无瞟过我面前,淡淡道,“据我所知,冥月教族素以魅瞳幻术见长,属天赋异秉,武功内力走的乃是阴柔一派,发力并不刚猛。”
      “哼,”宋某阴沉沉自鼻腔中哼出一身,最后再剜了我一眼,反手将双钩插回背后,俯身为杨聪整理好衣衫,小心翼翼抱起尸身,冷冷道,“承今日小侯爷出手相救的情,在下自当禀报师傅,改日再正式登门道谢。只是聪师弟也决计不能枉送了性命,事情真相如何自有大白之日,到时候我崆峒派定要同冥月邪教好好算算这笔帐!欠聪师弟的这条命,到时必当取还!告辞!”
      说罢,一步一步走出前厅,再也不曾回头。
      待宋某怀抱师弟的尸身消失在门外,慕容才又瞥我一眼。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此番形容大约甚是凄惶落魄,这才三个月不到的光景,已经四条鲜活活的生命消逝在眼前,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瞧着束手无策。
      最让人不敢深想的是,这四个人的死,毋需细究也清清楚楚摆明了都与自己有关。
      ——生命之不可承受之重,大约就是别人的生命。
      青白了一张脸,我无言以对。
      慕容微一轩眉,吩咐道,“阿原大刀送客,留在客栈帮忙打点后事。”
      “小丁带送信人下去安置,明日带来书房见我。”
      “来人,送三小姐回漱玉轩。”
      瞧他道出这一连串吩咐时都站得离我甚远,自瞥过先前那一眼后再未多看我一眼,甚至还略微侧转了身体,几乎用后脑勺对着我,再迟钝的人也能明了,这是对我甚为厌恶吧。
      事实上,我已经惭愧至死。
      白白顶了三小姐的身子,承袭了她的一切,不明始末也罢,不懂驾驭也好,却还不当回事,只是那样漫不经心地一知半解着,既不想了解过去,也不愿承担后果。一昧的逃避与否认,事到临头还想着推卸责任。
      我低头看自己,双手染了丝丝血迹,衣摆一角也有一片污渍,淡淡褐色,当是早已干涸的血渍。
      要如何才能洗净自己手上的血色?
      “碎玉令”,洋葱头提到了——碎玉令。
      我霍然抬头。
      是的,我知道碎玉令。
      不,不要问我为甚么知道,我只是,确然知道。
      推开身前靠近的两人,拔腿往□□跑去,我要去问问无心无念,那块碎掉的玉令在哪里?那块……碎玉令。
      那两名婢子却一路尾随追来,口中声声喊着“三小姐”,我恍然听出,原来她们就是无心与无念。
      “那块玉呢?碎掉的那块玉在哪里?”
      “在这,”无念迟疑道,“琅夫子说他并不曾见过这种玉石,所以找不到类似的玉料再制一块……因它质地疏松易碎只能大致镶补,千万不可用力……”
      接过焠金镶好的玉牌,我毫不犹豫抬手在一旁石头上用力砸去,玉牌应声而裂,原先的两块这下裂成了三块。
      “啊!”
      取过一片带尖角的碎玉,想往掌心割去,可看着那尖利的锐角便觉眼晕,稍一犹豫已经被无心抢了去。
      “三小姐!”
      我颓然撒手,由她们拾捡了碎玉小心包好收起。
      “算了,”我怔怔道,“走吧。”

      已敲过三更天,依旧毫无睡意。
      无心无念早已困得跌来撞去,却怎么都不肯先歇下,我只得爬上床榻盘腿打坐,两遍大蕴心经一念,屋内已然没了声息,两人一个伏案一个倚床,都已盹着。
      取过外衫薄被为她们披上,我悄悄出外掩门。
      夜风起,天空不复晴朗,彤云悄布,星月无踪,只余满地银霜。呵气处白雾团团,疾风劈面而来,蕴含肃杀之意。
      在后花园中信步走了半圈,心里没着没落不晓得该做个甚么计较,而现如今这光景,我也实在做不出甚么打算。一晃神想起从前真身的那些日子,真正恍若隔世,一切的细节都似水中被人投了块石子般,波明波灭渐渐模糊而不真切起来。
      正发着呆,忽听细碎脚步声近,还有窃窃私语,听着像是府内的侍婢。我不欲人见着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一闪身躲进一厢的嶙峋假山阴影内,借着密密垂落的藤萝打了个掩护。
      来的确是府中的两名侍婢,一个道,“我瞧这方子,怎地比上回用药更重了呢?”
      另一个道,“会不会是怡神养气的沐汤之方,上回你就断称侯爷受了内伤,我瞧着爷后来的神气也挺好。”
      之前那个话中带恼,“我祖上也曾三代行医,一般粗浅的疗伤还是调理的方药我还识得,你既不信又何必问我!”
      另一个忙道,“好姐姐莫恼,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不过经你一提,我上回就留意了,咱们那位三小姐的情形还当真有些古怪,只是她身边的人防的严密,我倒也不好打探太甚。”
      “你没听说么,那位本是北荒邪教的妖女圣姑,最是惯用迷魂媚术的,我思量着上回说爷的练功走火,恐是和那位被匆忙带进府来脱不了干系。”
      “不能吧,果真如此,太夫人岂能容她这些年!”
      “那还不是瞧着太夫人那头的师祖道长的面子么!听说那位师祖爷爷不久前为了维护三小姐差点同太夫人翻了脸,说要认三小姐当徒弟,让太夫人见了面也要恭恭敬敬称呼她一声太师叔呢!可见那妖术着实厉害。”
      “偏二爷又才回了大理,他这一走也真是突然。对了,姐姐不觉得上次见面时两位爷的形容都怪怪的?难道……唉,真真是红颜祸水……”
      “啊,侯爷该不会也是被她迷惑了罢。这厢没见,怎么觉得侯爷又清减了,气色也不甚好,听说今日在前厅和人交了手,许是这样才受了伤……”
      “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快些吧,药室那边还等着草药熬汁呢。”
      等那二人走远,我自假山后面绕出来,又愣了半天。听壁角竟听出不少信息,一条条都叫人咂舌。

      慕容果然伤势不轻。
      我当然知道他受伤的事,这事儿本来就是我惹出来的,今日在堂上也瞧出来他似有咳血之症,原本当时就想问他,因为杨聪的事没顾上,后来被他一副冷漠态度推拒得远远,愈发不好开口。
      只是上次受伤又是怎么回事?听那二人的话,竟是和我脱不了干系?
      上一回来侯府……顺着时间轴反推回去细细一想,终于想起上次被小段设计试探中胡姬春药一事,事后是慕容为我驱除药性,只因当时我处于神智昏聩的状态,便不大清楚究竟发生了些甚么。
      记得后来小段也依稀说过,慕容确是受了内伤,仿佛是运功失当而遭内力反噬。
      如此说来,那个时候肯定发生了甚么。
      只是,究竟会是甚么呢?
      脑海深处,一些一直以来都被我刻意忽视、假装遗忘的画面片段开始零星冒出,那些肢体纠缠,那些呻吟喘息,那些渴望与萌动,那些亲吻和拥抱。
      站在愈发冷厉的疾风中,我真正傻掉了。
      是因为这样吗?
      在药力的作用下,我举止轻薄忘形,全然不顾他的一再抗拒退却而一径纠缠求欢。
      为了抵御□□的天生紫瞳媚骨,又要催力为其驱除药力,稳住心脉内息,终于未能周全自身而遭内力反噬,才终于受了内伤——是这样么?
      而类似的情形在不久后又发生了一次。
      他不是躲不过我那一剑,而是怕妄动乱了我的真气,是以硬咬牙捱上一剑,旋即出手为我将体内大乱的真气内息平定导顺,所耗内力甚巨,所以才会那般精疲力竭。
      明明受伤不轻,却还在今日拼力出手为洋葱头续命片刻,中间被宋某突然打扰,却还犹自护住了洋葱头的心脉才收手。
      他本已尽全力施救,而我还在咄咄相逼,期盼他能做得更多更好……

      血涌上头,我想也不想便向慕容住的院子跑去,老远就瞧见了灯光,跑过去一看,月亮门没关实,顾不得敲门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在院中与捧了一包东西的小丁打了个照面,他显是没料到会在这个时间地点见到我,大吃一惊,一时连招呼都忘了,片刻才猛然醒转般迅速将手上东西往身后放,一面恭声道,“三小姐,少庄主刚歇下……三……”
      我已然瞥见他手上疑似衣物的东西上似有血渍,也不理会他的阻拦,略一思索,抬脚往里行去。
      推开大屋的门,穿过小小花厅,往右拐过屏风隔间便是慕容的寝屋。
      里面门窗半掩,帷帘低垂,烛影飘摇,一角铜炉里燃了静思白檀香,桌旁空空,榻上无人,慕容并不在屋内。
      我站在屋子中间,愣住了。
      蓦然间,身后传来一声甚清冷的问话,“你怎么在这里?”
      我怔怔转身看向他,口中答非所问,“你怎么不在这里?”
      他扬一扬眉,黑沉沉的眸底掠过一道星芒,并不答话,自我身旁走过,从榻上取了一件素袍反手披上,才淡淡道,“适才沐浴,自然不在这里。”
      我这才注意到,他此刻漆黑长发湿漉漉搭在肩头,犹自不停滴着水,素色袍子里头一件薄薄白纱长衣亦半湿着,即便披了外袍,亦隐约可见衣衫下方瘦而结实的颀长身形。
      因平素见他都是一副发丝丝毫不乱,衣衫整洁大方的端庄模样,这会子忽然瞧见他这般透着几分慵懒的不经样子,心下颇不适应,不由垂下眼想要避开,可心口又痒痒的忍不住想要偷偷多瞧上几眼。
      一时颇纠结,咬着下唇,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好。
      鼻端闻到一缕淡淡清新草木药气,眼前一暗,抬头间,一绺滴水的长发正垂在面前不远,头顶上他一双眼眸深沉,微蹙着眉,不知道在想甚么。
      冷不防与他挨得这样近,我吓一跳,直觉要往后躲去,腕上被他几根手指一搭便动不了了。
      我本想问他缘何要靠得这般近,有甚么话不能保持三米距离客客气气的讲,一仰头,额角便在一处温润柔软的地方印个正着,唬得我浑身一僵没敢再动。
      加之他原本生得高挑,又实在近身而立,颌下肌肤几乎抵着鼻尖,我原本想问的话也只好吞进肚内,唯恐一开口气息会喷到他微微裸露的胸膛上。
      ——噫,胸膛上缚了绷带,依稀可辨素衣贴的一丝药气。
      灵台陡然清明,我用力挣开手,一把拽住长衣交领,失声道,“你……刺得很深么?给我瞧瞧!”
      头低得太快太猛,咚一下撞上对方下巴,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被撞的那人却是不动声色,顺势握住襟前那只手,稍一用力轻易拢入掌心,闲闲道,“怎么没搽药?”
      我愣了愣,才明白他指得是我额角那个包,便老实答道,“药瓶子丢了,无念已经帮忙热敷过,不打紧。”
      他也不说话,只牵我到桌边安置坐下,自己转身往内室取了个小小天青色方瓷匣子出来,揭开盖子,一股清凉药气逸了出来。
      不由我反对,已经抬手将额角碎发拨开,指尖沾了药膏抹上来,边抹还边揉。手势虽轻,到底吃痛,我便忍不住扭着脸要躲,他索性用另一只手托向颈后,略略使力固定着,叫我不能乱动。
      一面不停搽药揉开,一面凉凉道,“既然怕痛,如何一直莽莽撞撞,这么些日子也不见你长点记性。”
      听到这话,我却是有些发怔,不禁抬眼看向面前那人。
      此情此景,以及面前容颜,是何等亲切熟悉。
      我打小粗率鲁莽,磕磕碰碰属家常便饭,因此胳膊腿身上常年挂彩带瘀青,幼时有爹妈唠叨抹药,后来认得了小庄,便开始吃他念叨。
      对此我常常毫不领情,但觉此人啰嗦婆妈,及至恋爱后更觉得天哪,一个大男人,衬得身边女友仿佛莽张飞,真是令人难堪。
      所以一旦撞到割到,被他发现,拎过去絮絮教训上药时,便嬉皮笑脸时时打岔,恼羞成怒时索性一把蒙上他的嘴,作赖皮状。
      每当此时,他便失笑,搁下手中药膏,抬手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拉至胸前,一拽一锁将我揉入臂弯,低头用力吻下,温柔道,“给你一个爱的印记,让你下回长长记性。”
      烛火幽明,濡湿微乱的长发自颊畔散落下来,慕容的脸廓看起来较平日要柔和许多,他的眼神专注里带一丝谑笑,话音听起来便含了些许关切意味,不似平时冷冷淡淡没甚人情。
      怔忡间,我抬起一只手,拢了五指虚虚掩在他嘴上,他似乎一愣,却悄然未动。
      “就一下,”我低低央求,“一下就好……”
      他果然微微欠着身,纹丝不动,由我这般掩了他半张面孔,直愣愣失神地瞧着他。
      这宽舒剑眉,清亮眼眸,瘦挺鼻梁……无一不像他。
      就连黑瞳深处悄然析出的一丝柔软眼色都像。
      天若有情天亦老。
      庄,你知道么,我想你想得已然老了。
      我多怕自己会将你遗忘,忘记你的嗔与笑,忘记你的诸般好,忘记你的各种牵挂,还有你的亲吻和拥抱。
      眼眶渐渐酸涩,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泪水滑落之前,我张开双臂绕住身前的人,将脸埋入那具胸膛。
      “一下就好,”我听到自己颤抖哽咽的话音,“求求你,一下下就好了。”
      他却不曾将我推开。

      等平静下来重新恢复理智的时候,我恨不得装死、装梦游、装……唉总之,恨不得抱着豆腐去撞墙。
      倏得松开慕容,讪讪起身退开丈许,我嘴巴张了又张,实在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好。
      他倒是不紧不慢将药匣收进内室,出来时手上拈了一只小玉瓶递过来,若无其事道,“收好,别再弄丢了,其余地方回去自己搽。”
      我甚佩服他这般泰定自若的气派,决定也要好生学上一学,才清了清嗓子,打算十分淡定镇定以及笃定地回一句“多谢费心”,那人却突然问了句,“这个时辰不睡觉,你来这里做甚么?”
      我一个“多”字便被噎在了喉咙口,呛得急咳出声,脸都咳红了。
      正暗自鄙视自己的不泰定、不淡定和不镇定,一杯水送到嘴边,一时不好推却,只得就着抿了一口,这才回过气来。
      情急之下,眼风里瞟到一厢搁着的那把黝黑长剑,我憋出一句,“那个……我想学武,对,小庄哥哥,你能不能教我练剑……”
      “哦?”他甚疑惑看着我。
      我肃一肃容,正色道,“我痛定思痛,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再这样蹉跎下去,大约早晚要交代了这条小命。小庄哥哥对我大约有甚么误会,我其实一点也不想死,非但如此,还非得好好保住这条小命……哦你别误会,诚然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可是和甚么冥月圆月还是弯月之类的毫不相干。总之,前车之鉴血泪教训,就算我自己个儿不惜命,也不能连累更多无辜的人为我赔上性命。所以庄主哥哥,请你一定要教我功夫,譬如练个剑甚么的,至少让明明足以自保。我跟你保证,一定好好练习,天天向上,决计不敢像糊弄师尊大人那般偷懒……”
      自觉这一篇说辞十分诚恳,而且很有说服力——说服慕容相信,我夤夜到访,实为求知欲强烈,而非急色,又或者服食药物萌动了春心。
      偷眼瞧他,眸色深沉,依旧凝视着这厢。
      只等了片刻,就听他简单利落应了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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