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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不许少年见白头 ...

  •   我不知道身为慕容山庄的三小姐,就吓软了腿和饿昏了头两者而言,哪个更丢脸,因此很难想像慕容听说此事后脸上会是番怎样的表情。
      灰溜溜回了漱玉轩,适才偷溜出府的事自然是绝口不提。本想直接收拾东西回庄,回头让人去玥瓦廊取了曲谱送回去即可。一转头瞧见那厢两块碎玉,只得颓然想了一回,吩咐道,“你们俩带着玉牌去一趟那个东甚么阁来着,请人帮忙镶好玉牌,找找有没有一样的牌子,再挑块好玉,先用庄主哥哥的名字赊个账,回头我再去请罪就是。”
      无心道,“可是咱们都走了,您若有事……”
      “安啦,”我怏怏道,“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院里发呆数蚂蚁,办完事咱们赶紧回庄……这事可别再出岔子,所以你们俩亲自跑一趟吧。”
      她俩抿嘴一乐,答应着便自去了。
      伏在院中石桌上闭目养神,一只手虚虚握个拳,指节有一搭没一搭轻轻叩击台面,肚子忽地“咕噜”了一声。
      啊,刚才虽然吃了小丁买的一个千层酥饼,可离吃饱还远着呢,居然忘记叫无心无念给我搞点吃的先。
      正沮丧间,院门咿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我略略抬起眼皮,然后便惊跳起身,毫无意外的又和石桌边缘磕了一下,痛得直吸冷气,哆嗦道,“小,小庄哥哥~~”
      慕容甚诧异打量我一番,缓步走近,将手中食盒搁下,疑惑道,“我吓到你了?”
      我甚无语,心道不是你莫非还是这院中的蚂蚁么。
      到底只敢腹诽,清一清喉咙方转了话锋道,“你这下子怎么会到这里来?哦,要往后街去吗?”
      他静了静,淡淡道,“不是饿了么,趁热吃罢。”
      说着,已然揭开食盒,一层层取下排开,两道小菜,两道点心,一碗米饭并一钵鸡汤,色香味俱全,热腾腾香气四溢。
      “啊?”我愣住。
      “怎么,等饿晕了要我喂你么?”
      我默默坐下,埋头大吃。侯府里的厨子手艺甚好,可惜缺了天时地利人和,美味珍馐也是味同嚼蜡。
      搁下碗筷,木着脸道了声,“好了。”
      就等着你审我了。
      对方却不紧不慢将碗碟收进食盒,方慢悠悠问道,“饱了?”
      “嗯……”我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庄哥哥,你没有话要问我么?”
      他瞧我一眼,反问道,“甚么话?”
      我气结,呆了片刻才干笑道,“这个,难不成你是专程来给我送饭的……”
      “是。”
      这一句回答的极为干脆利落,将我下半句话一下子堵在嗓子眼,噎得许久作不得声。
      “既是你要我问……”他凝视我片刻,仿佛在考虑究竟如何开口,我有些紧张,亦摒息凝神将他瞧着。
      “……电灯泡是甚么?”他微微蹙眉,思索道。
      我差点一头栽倒。
      “电,电灯泡就是,”我绞尽脑汁道,“我的意思是点灯,对对,点上火烛照亮的意思……”
      “唔,”他若有所思看一眼天,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无,日光甚和煦,“大白天的,点甚么火烛?”
      “啊,哈哈,对嘛,所以我的意思就是,我就不当这个多余的大白天点灯的人啦,让你和赵允怀好好谈话嘛……”我牵强解释,心道,拜托,你们俩背背山的时候我总不能在边上看着吧……问甚么问啊!
      他的眉峰愈发轩起,追问道,“我同允怀谈甚么?”
      我,“……”
      ——帮帮忙,你们谈甚么我怎么知道啊啊啊老大!
      我想了想,努力再转个方向,“咳,那个,听赵允怀说,皇帝好像要给你和甚么公主赐婚来着?恭喜哈……”
      慕容的脸色蓦地微沉,扬一扬眉,静了片刻才漫不经心“哦”了一声。
      我琢磨着他心里大概很不好受,又迫于舆论不能表露,毕竟这件事于他本是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要不怎么两个多月来我竟丝毫没看出他其实和小段是一国的,而且看情形,府里也是无一人知晓。
      其实我很想安慰他,告诉他其实断袖并不可耻啦——虽然即便过了一千来年,同性恋依旧很受歧视,可世界上有些国家地区已经开始立法支持同性婚姻了哦。
      我甚至想起牧牧看同人小说时曾经转述过的一个为众写手所偏爱的典故——上帝造人,其实每个人都由两个部分组成。只是因为人类触怒神祗,所以被罚劈为两半各自投放人间。于是每个人都穷其一生寻找原本与自己一体的另一半,有些人幸运地找到,有些人则不。而这两半,有的化身为男人,有的化身为女人,但并不是所有完整的人都由男人和女人组成,有些人的两半可能都是男人,有的则都是女人。
      ——所以你瞧,爱慕同性其实不是人类的原罪,而是天神早已决定的结局。
      ——就算所有的人都不了解你都不要紧,至少你要了解你自己。你必须知道,断袖其实一点也不可耻,它和这世上所有的感情一样值得尊重。
      我很想这样跟他说,可是话在嘴边徘徊良久,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算了,你既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又何必在你痛处撒盐。毕竟,我的安慰并不能改变你要娶公主为妻的事实。
      如此想着,心口竟有些疼痛起来。
      可怜的慕容。
      可怜的,□□。
      不知不觉时,看向慕容的眼前已悄悄蒙上一层薄薄水汽。
      “适才,”慕容面上浮现一丝讶色,疑惑道,“……撞的很重么?”
      “哦,没没事,”我赶紧掉转视线,呐呐道,“那个……小庄哥哥,我昨儿晚上不小心撞坏人家一块玉,回头可能会有人送账单来……还有,崆峒派的洋葱头不见了,我自作主张贴了悬赏告示,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
      我正琢磨着这说成两截的话究竟是“不,生气”呢,还是“不生气”,忽听庄主哥哥似浑不在意问道,“你同崆峒派的杨聪,很熟么?”
      “啊?”我一怔,“还好吧……”
      “画得挺像么。”
      “哦?”这是在夸我么?
      “见过几次来着……”刚要掰着手指数一数遇见洋葱头的次数,却听慕容凉凉道,“既然知道被人盯上了,就莫要一个人出去乱跑。想去哪里,让小丁告诉我。”
      说罢,取过食盒,也不等我回答,将我晾在院中,头也不回就走了。
      幸亏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渐渐习惯了这位庄主哥哥的阴晴难测,并不以为意,耸耸肩嘀咕了一声“好走,白白~”也就罢了。

      好歹吃饱喝足,等无心无念带着东西回来就去一趟尹大娘家把这事儿给了了。
      左右无事,我便屋里屋外的闲逛,绕着院子转了好几圈,实在无聊,就决定去花园走走。才出了漱玉轩没走几步,老远就听见一个不想听见的声音欢喜道,“明哥儿~”
      待要躲开,却已是晚了,昭王殿下笑呵呵小跑过来,手上还提溜着一只鸟笼,里头一只白玉黑彘的画眉正上下蹦跶。
      “快来瞧瞧这个,抓上三五百只白玉眉都得不了一只黑彘,怎么样,稀罕吧……”赵允怀一面喜滋滋说着,一面嘬起嘴逗弄那鸟儿。
      “您可真是个纨绔子弟的典范啊,”我啧啧赞道,“不妨碍殿下继续遛鸟,我要逛逛园子消消食……”
      “哎哎,”他一把将我拉住,“逛甚么园子啊,走吧,怀哥哥带你出去玩儿去!”
      不由分说,拽着我就走,边走边念叨,“昨儿急着请三妹妹喝酒把十二撇下就走,这会儿十二该正生着气呢……我好容易找了这只白玉黑彘来哄他欢喜,回头哄顺畅了让他给你唱出离恨天,那才叫此曲只应天上有呢……”
      我本想摔开他,听了这通絮叨一时愣了神,“十二是谁?”
      “昨晚你们见过的啊,宝箟楼的小十二……就是昨儿那出鸳鸯锦里头唱青衣的那个……”
      “哦……不是,你哄他做甚么?”
      “吓,昨儿个见你,十二肯定认定了你是三爷。我走得急,也忘记跟他说你是慕容府上的三小姐……这孩子心重,指不定一晚上没睡都在那儿哭呢……所以今儿个,你怎么都得陪我走一遭,三妹妹这番模样往十二跟前一站,我就甚么话都不必说了,哈哈。”
      “……”
      好不容易撸开他的手,我拂一拂袍袖,冷眼瞧他一副得意洋洋兴高采烈的模样,只觉甚是无语。这人也太想得开了吧,知道慕容被赐婚的事儿,倒是一转头就另找了个新欢。他担心那新欢因误会而失眠垂泪,就不想想慕容这会儿的心情该多难受啊!
      愈想愈怒,又不便当街发作,还惦记着小吕那边的曲谱,只道是顺路,便揣了一肚子的闷气随他往玥瓦廊而去,只是一路上板着脸,任赵某嬉皮笑脸如何耍宝也好,都懒得理他。
      很久以后,我再想起自己曾经闹过的这么一通乌龙、生过的这么一档子闲气,都恨不得踹赵允怀几脚,他却满脸无辜喊冤道,“我的姑奶奶,我何尝说过那样的话!明明是您会错了意……”
      我怒道,“不是你说过的都是伤心人,要同谋一醉么?而且你也承认了,从小段那里听说过三小姐意属慕容庄?我会错的哪门子的意?”
      他甚是委屈,扯住我的衣袖同我掰扯了半天,意思就是,若真如我以为,我俩就该是情敌,他见了我整我还来不及,哪里还可能让人偷拿小段的酒来请客作东。
      我理直气壮道,“反正他既娶了那啥公主,你和三小姐谁都没捞着,也算同仇敌忾哈!”
      他便哑然了。
      如此,赵允怀深觉是自己之故才令三小姐与慕容庄之间产生误会罅隙,心灰意冷之下放弃争取,终于错过缔结大好姻缘的机会,而最终招致大难。故而,他才是那个应该为三小姐的终身幸福or不幸福负责的始作俑者,就算牺牲自己的生命、自由、乃至爱情,也是活该。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第一次听说这几句话时的昭王殿下,眼泪汪汪揪住我的袍袖道,“三妹妹,你真是赵某生平唯一知己也。”
      所以后来他会拍着胸脯昂然道,“然则,我赵允怀毕竟是个男人!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士为知己者死!所以三妹妹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怀哥哥的事!我决计不会放任你的生死不管!一切皆包在我身上!”
      被他一连串的感叹号拍下来,我已然昏了头,拦都拦不住,只得目瞪口呆看着昭王殿下气宇轩昂斗志昂扬志在必得地拍马跑了。
      当然,此乃后话。

      到了玥瓦廊,那位宝箟楼的十二郎果然称病不见,送进去的白玉黑彘也被端端正正退了出来,急得赵允怀直搓手。
      我闲闲握一盅热茶,抵在唇边慢慢吹着,只见赵某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先前当个宝一样擎在掌中的白玉眉也撂开了不看一眼,只长吁短叹,时不时往那帷帐后头瞧,偏那帐子又厚又沉,连穿堂风都轻易掀不起来一角,自然啥都瞧不见。
      想到慕容黯然神伤的样子,我心头火起,忍不住冷笑道,“昨晚还口口声声伤心,我瞧你明明就是花心,这么一下子的功夫,怕是已经不记得先前的人也是会伤心难过的。”
      赵某一愣,驻足侧头想了片刻,挠头道,“三妹妹这话却是不对,我赵允怀为人确是多情些,却并不喜欢滥情。我向来喜欢一个便是一个,当下的一颗心便系在那人身上,只念着他是欢喜还是难受,至于旁人,却是再顾不过来的。即便是之前用过情的人,若实在无以为继也只得让他去了。揭过往日那些,今日他便如何欢喜或难受,也自有他人在心上系着,却由不得我来操这份心——若能继续操心,我又何必同他分开?既已分开,便是操心也白白的,三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我被他一席话绕得昏了头,然而细细听来又想了一回,竟是找不出可以驳回去的错处。这一篇看似花花公子狡辩的言论,其实竟有着专注当下的担当意味。
      一时找不到驳词,我甚无语道,“算了,同你这种人讲甚么天长地久此情不渝简直如对牛弹琴。”
      赵某却忽地静默下来,许久才浅浅一笑,自嘲道,“我们赵家的子孙哪有甚么此情不渝呢……像我这样的,更是为皇室宗亲朝堂内外所轻视不容,谈甚么天长地久,呵呵……早晚不过是为着拉拢某人或平息边乱缔结一门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婚……”
      呵。
      想起即将被赐婚的慕容,我也陷入了沉默。
      是啊,这个年代,若是平头百姓,兴许还能寻一门情投意合的亲。
      皇亲贵族高门大户的子弟,为了所谓国家利益家族利益,根本无从选择,只能听凭长辈为着各种目的安排他们的婚事。
      而如慕容赵某这样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遑论天长地久此情不渝,就连彼此倾慕的心意也必须作为最黑暗的秘密永远封存。
      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彼此相忘,永不想起。
      时近黄昏,炉香燃尽,一缕细长白烟冉冉直升,随风微一飘摇即刻散开,空气中忽然弥漫开一种寂寥之意。
      不知道是谁婉转启齿,声声慢慢,娓娓唱来:
      “醉里休问,离恨情愁。
      一晌贪欢,雨断云收。
      莫道不销魂,绿鬓舞长袖。
      情愿不相思,红蜡照永昼。
      玉漏更深,梦醒回首望明月,不许少年见白头。”
      看了看赵某的脸色,我心头雪亮,搁下茶杯起身,走过去提起鸟笼,回头冲他一抬下巴,“等着。”伸手一撩帷帐,便走了进去。
      见到那位称病谢客却又扶窗清唱的十二郎,也不管他既惊又怒的小眼神,啪一下将鸟笼顿在案上,拍拍手道,“十二郎对吧,我是你昨夜见过的三爷,想见你的人就在外头,你想见就见,不爱见就别见,自个儿看着办吧。”
      说罢,抬脚就走,出来见了小赵,颔首道,“你们慢慢耗,我先走了。”
      随后,再不看他一眼,自顾自扬长而去。

      本想找小吕催催曲谱的事儿,截住个皂衣小厮一问才知道他今日下午出城办事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眼看天色有些暗下来,小赵那厢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只得自行打道回府。
      出了玥瓦廊才呆住,自己根本是个路痴,刚才跟着小赵一路穿街过巷早就看花了眼,哪里还记得路,待要雇车吧,身上依旧没有一文钱。
      正踌躇间,已经有车把式赶着马车近前来,“这位娘子可是要坐车?”
      这人的嗓音有些粗粝,头上压一顶草帽,帽檐下的半张脸黝黑,无一不透出常年日晒风吹下奔波赶车的辛劳,此刻已经跳下车来趋近两步,将我殷殷候着。
      我犹豫了下,试探道,“可是我身上没带钱,可不可以劳烦你先送我一程,等到了地方,我定让人多付车资……”
      没想到那车把式一口应下。
      我赶紧道谢,一边顺口道了声“麻烦你,清远侯府”,一边爬上了车。
      街车虽不比山庄马车精致考究又舒适,倒也还算干净,仿佛刚刚清洗过,车壁一角还有些水渍未干,底下铺的蓝花布垫褥也没扯平。刚想拉一拉垫褥一角,就听那车把式一声低喝,甩了两下鞭梢,车厢猛地向前一顿,晃得我一个趔趄后仰,马车已经向前快速行去。
      真是个急性子的车把式啊。
      我想敲敲车壁请他莫急慢慢赶,反正路途不算太远,却被几个颠簸晃得直不起身来,心里只疑惑,明明是挺平整的官道啊,怎么这么颠?
      念着很快就到,本想忍一忍,无奈车子左摇右晃还不时上下猛一起落,颠得我几乎反胃要吐,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勉强撑住车厢稳住身形,我大喊道,“赶车的大叔,麻烦你悠着点啊……”
      话音未落,车速蓦地减慢,拉车的马低嘶一声突然发出甚是不安的纷乱蹄音,我猝不及防,失去平衡往前一扑,一头撞上车壁,脑袋嗡的一声,就听外头亦是有人闷哼了一声。
      我的第一反应是,出车祸了吗?
      顾不上找车把式的麻烦,先想着他人不知道怎么样,捂着额头便要推门下车查看。
      马车却又忽地动了起来,外头那人低声说了句“三小姐请坐稳”,沉声叱马起缰,这一次,车身行进却十分稳当。
      人既没事,心下一宽,才觉得额上突突跳痛,可见适才撞得不轻,不由有些生气道,“我说大叔,要不要赶得这么急啊?万一坐你车的是老人小孩,岂不撞坏了啊!”
      赶车之人没有应声,只不疾不徐叱马而行,此后一路行车都极为平稳。
      我不好意思与个辛劳赶车的小民百姓一昧计较,也只得罢了。
      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侯府门前,车一停稳,听车把式道了声“到了”,我赶紧推门跳下车,边往大门跑边说,“你等下哦,我去拿钱……”
      不出几步,但闻身后一声低叱,车轮咕噜,回头一看,马车竟已掉头离去,赶车那人还回了回头,草帽下须发纠结,似有微光一闪。
      “哎你……”我追出来两步,颇有些莫名其妙,转念一想才明白,肯定是知道刚才颠簸撞到了客人,且又是侯府的人,怕被追究责问,才连车资都不要赶紧跑了。
      摸摸额头鼓起的包,我觉得这车把式甚是聪明。

      再一回头,身后不知几时已经站了两名缁衣近卫,吓得我一抖,“三小姐请往书房,少庄主在等您。”
      无心从一名近卫背后绕出来,上前一把扯住我的衣袖,“您去哪儿了,急死我们了……”
      往书房去的路上,我悄悄问她,“你们俩怎么去那么久?事儿办得怎么样了?你怎么在这里?无念呢?”
      无心被我问得不晓得先答哪个好,愣了片刻索性摇摇头一个都没应,只说,“少庄主命人到处找您,您可究竟是去哪儿了……听说有人见过崆峒派的杨少侠,丁大哥才奉命去查看,想必很快就能有消息回来。”
      我一喜,“哟,找到洋葱头啦,回头看那烂钩子还有甚么话讲!”
      一时已经来到书房前,一抬头,就见门口肃立着两名缁衣精卫,袍甲闪亮,神情端谨,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如两尊门神。
      “三小姐,我去找无念,她还在后门等着。”无心十分识相地退下去。
      我瞧着这阵仗,心头有些发憷,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书房。
      书房通往内庭的门前,慕容正背向我负手而立,素衣一角被晚风拂得微动,屋子里已经掌上灯,烛影憧憧。
      “小庄哥哥,”赶紧先主动交代,“对不起,刚才被小赵拉着去了玥瓦廊,忘记和府里人交代一声。”
      他侧转了身走两步到桌前,并不看我,抬手摘了灯罩,取过鎏金刻花的灯钎子挑了挑那灯芯,又反手将灯罩拢上,方淡淡道,“以后进出,让小丁送你。”
      烛影摇了摇,浓长眼睫投下的阴影在他脸上便也微动了动,打量他的神气,却也看不出是喜是怒。
      这人愈是这样,我心里愈是敲小鼓,不由添一句,“你放心,小赵那人凉薄,我以后都不理他……”
      他这才转脸瞥我一眼,似乎想说甚么,却又顿住,盯了我片刻略略轩起了眉,踏前两步抬手抚过来,“你这里,怎么回事?”
      “哎唷!”我吃痛,一下拍开他覆在额角的手,呲牙道,“没事,撞了一下而已。”
      他不再说甚么,伸手打袖袋里取出一支小玉瓶抛给我,“芙芷散,活血化瘀最好,搽好要多揉一会儿。”
      我诺诺道谢,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些甚么了,对方亦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屋子里忽然很静,静得教人颇有些不自在起来。

      幸好,外头有人通报小丁带着杨聪回来了,人已抬进前厅。
      ——抬进?!
      我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两个字,慕容显然也听得真切,一言不发往前厅而去。
      窗外天色已黑,视觉底部是烛火照出的一圈光晕,愈发显得视线外沿皆是黑且深的阴影。
      掌心慢慢沁出汗意,指尖却格外的冰凉。
      咬住下唇,快步追上慕容,拐过影壁和帷帘,远远看见堂下一副担架上躺着的那个年轻身形,顿时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我飞奔过去,抢在慕容之前屈膝俯身,一下子跪倒在杨聪身边。
      “洋葱头!洋葱头你怎么了……”我几乎要哭出来。
      躺在面前的这个了无生气的人真的是洋葱头吗?
      此刻的他面色铁青,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一条条青筋呈暗紫色如蛛网密布,整个人摸上去冰凉僵直,几无气息,口鼻前微有血迹已经干结,呈现一种奇特的冰露胶着的状态。
      我想摸摸他,又怕弄痛了他,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最终只敢虚虚掠过他的脸,他的胸口,他的手臂,落在他的手上。
      那双手,指节僵硬,手心布满血口,鲜血早已干透,亦是呈现奇特的冰露状。
      耳边听到慕容吩咐,“准备热水,再拿些烈酒。去客栈请宋少侠过来。”
      一双温暖而稳定的手悄然伸至,稍一用力将我从洋葱头身边拉开,交给一旁的小丁,另外有人上前将洋葱头扶坐起来。
      热水烈酒很快取来,慕容俯下身去,伸手在杨聪身上疾点十来处大穴,一手握住他的下颚令其张嘴,一手将烈酒缓缓灌下。稍后又命人解开洋葱头的衣衫,将热水和烈酒混一起为其大力擦拭胸背。
      随后,他从怀中取出无相梵针,将一支支粗细不一的银针刺入杨聪脉门、胸腹等部位。
      每一针都下得十分谨慎妥帖,以指敛气,半悬半旋以内力将银针缓缓探入杨聪体内,手势极为稳定娴熟。
      等所需银针用罢,杨聪皮肤下暴起的青紫网络已褪下去了几分,铁青脸色也稍有缓解,样子看起来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可怖。
      慕容的脸容平静,神情自若,举手投足如行云流水,令身旁的人也一同镇定下来。
      只见他施完针后一撩衣袍,在杨聪身后就地趺坐,敛眉垂目,稍加凝神,手掌自丹田处缓缓抬起收拢,旋即一掌拍抵杨聪后心。
      只片刻,就见杨聪浑身一震,张了张嘴似乎呻吟一声,紧闭的双目竟睁了开来。
      我想趋近过去看看,被小丁一把拦住。
      再瞧那厢的情形,恍然大悟,哦,慕容正在为杨聪催力施救。
      却见杨聪全身渐渐泛起白霜,身周如有雾霭萦绕,略靠近一些,都能感觉到一股冰透肌骨的针芒寒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整个人已经像苦寒季节户外挂霜的雪松,发鬓眉睫都蒙上一层薄薄冰晶。
      那番景象,恰似岁月流转如闪电,直叫人一夕已白了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不许少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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