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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卿本佳人,却非我所好 ...

  •   之前就听小段说过,听风小筑的素音华庭是吕心心平素最常待的场所,是听风小筑的诸位歌姬伶人排戏练功的场地,亦是小吕偶尔招呼重要宾客的所在,寻常人等根本没有机会进来一观。
      当初听闻时,我不免腹诽了一句,所谓重要宾客大抵是指王公贵胄豪侠巨贾吧,可见古今大同,不过就是名利二字。
      此刻的华庭已然人去屋空,庭内格局宽舒大气,整列镂空门雕花窗皆大开,窄长条的优芸木地板上方才洒扫过的水渍未干,四角的铜鹤望月莲纹炉内也已燃起安神静心的白檀木香,丈八素绸帘幕层层拢起在梁上,梁柱间另有浅浅丁香色纱帘袅袅垂拂,时时被风鼓起,烟笼雾罩般的薄纱上隐现庭外婆娑摇曳的花枝树影。
      随着一幅幅柔软起落、直扑眼睫的淡紫色,似乎能听见时间化作尘埃时的叹息声。

      原以为小吕会找个精通音律的乐师来,及至看到他小心翼翼取出一张寒尾琴,略略调了调琴弦,虚虚抬腕作出个随时恭候的样子,我才想起何必找甚么乐师,他根本就是个中翘楚。
      只记今朝笑。
      本是唱熟了的歌,林青霞的国语版和吕珊的粤语版,都是张嘴就来。每次去K歌,都是两个版本一起点,和牧牧一人一只麦克风抢着唱,同时互飙演技,都装出一副东方不败睥睨天下的大魔头作派。唱完了通常还都意犹未尽,于是又将黄霑的沧海一声笑找出来吼一遍。吼完了尚有余兴,就继续陈淑桦的笑红尘。如此,被小庄戏称为K歌三部曲。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的欢笑,多么的快乐多么的美妙,多么的不得了……
      ——……看透江湖玄妙,自由来去不尽逍遥……他朝有谁能料,只记今朝的欢笑……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轻轻哼唱熟极的曲调,不曾清晰吟唱的歌词在心中默默流淌。阖上眼,回想起过去那些快乐时光,每一个画面都弥足珍贵。这一刻,就让我假装回到从前,回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那段葱茏岁月。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一道清婉琴音,循音望去,只见吕心心皓腕轻抬,左手进退揉绰,右手舒挑缓勾,素手纤巧十指灵动,疾徐中和,好一曲清音雅奏。
      其实我哼唱的曲调十分松散,将几首歌胡乱连在一起,跟着思绪随心所欲来回串调,难为小吕居然能从中听出了主歌副歌与过门,加以整理与编辑,硬给拗出一支全新的曲子出来,非但结构完整,而且旋律优美,较之我的胡乱哼唱简直如凤凰涅磐。
      一曲奏来,正所谓美而不艳,哀而不伤,时而苍劲中正,时而清和淡远。
      听得我一时入了神,几乎忘记自己所烦所忧。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不绝,我愣了许久,才要大力鼓掌,却听外面一阵掌声,有人边拍手边朗声笑道,“好你个吕哥儿,我就说你们肯定有蹊跷!亏得我半途被七郎甩了不甘心,到底要回来瞧一眼……嘿,赶巧!让我看看,到底是个甚么金贵人儿,能单独得了你这么好的曲子……”
      我一怔,瞥见小吕脸色微微一变,又很快恢复常态,将寒尾琴轻轻一推起身,不动声色向我略一颔首,唇边挂起一丝浅浅笑意,缓步迎向来人。
      丁香色纱帘一挑,一名青年男子踱了进来,头系金镶玉带,发髻边簪了一朵几可乱真的罗帛洒金琉璃芙蓉花,身着银紫色缂丝刺绣长袍花团锦簇,足蹬黑底云纹靴,边走边掖着袖笼将垂落身前的束发缎带拈起抛向脑后,甚是清俊的一张面孔上笑危危一双桃花眼,正左顾右盼瞧得起劲。
      “呵呵,小吕岂敢,”吕心心的话音甚是客气,“王爷说得哪里话。”
      那人闻言嘿了一声,摆摆手道,“吕哥儿,这样称呼太生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咱们的情分,给面子呢叫声怀哥儿,要不允怀也成,当真不给面子你就王爷长殿下短的称呼吧!”
      说着上前拍拍小吕的肩,动作之间甚是亲昵随意。
      “这,”小吕叹口气,无奈道,“允怀既然这么说,我遵命便是。三爷,这位是昭王殿下,御前的右武卫将军……”
      昭王?殿下?大将军?
      是皇家的人么,我是不是该参见下……只是怎么个参见法?
      我这厢刚迟疑着起身,那人却已将目光转投过来,只见他一双笑眼眯得更甚,嘴边笑纹深深,甚倜傥一抖袍袖,颇具意兴将我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这位公子是?”
      侍立身后的无心无念唰得伏身在地,我冷不丁被吓一跳,便有些张口结舌。
      “呵呵,允怀说笑了,以你的眼力又岂能瞧不出来?”小吕忽然笑了笑,据实道,“这位三爷,其实是慕容太夫人的高足,慕容山庄的三小姐。”
      “呵,明明参见昭王殿下……”我这才回过神来,待要抬手一揖,揖了一半又想起是不是该敛衽而礼,动作一滞便卡在中途,不进不退十分尴尬。
      “哦,就是少卿提起过的三妹妹?”这位昭王殿下的表情一顿,脸上玩味之色愈重,“啧啧,我当是哪家的公子生得这般清秀标致……可惜啊可惜……”
      我颇觉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口中的可惜指得是甚么,不禁抬眼看向他,视线便与他撞个正着。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又被这样一双眼瞳这么轻浮地看着,实在觉得不爽,看回去时的态度就不免有些不敬。
      他大约也感觉出来了,将目光一收,微笑道,“我叫赵允怀,生平最恨那些个假模假式的俗套虚礼,因同你两位兄长交情甚好,论年纪又该虚长几岁,按说叫你一声三妹妹也使得,不过你既扮作个男子,我便顺势喊你一声明哥儿,妹妹也不妨喊我一声怀哥哥……”
      这话说得愈发轻佻,听得我直皱眉,忍不住回了一句,“您这样的哥哥我高攀不起,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倒也不必昭王殿下费心称呼之类的繁琐小事了。”
      然后转向小吕道,“小吕哥哥,适才那支曲子名字叫做只记今朝笑,打谱的事就拜托啦。明明先走一步,不打扰你招待这位昭王殿下,免送留步!”
      说罢,也不管那位殿下甚么脸色,径自抬手向两人拱一拱,抬脚便走。无心无念一声也不敢吭,低着头急急碎步跟上。
      就听见身后那位昭王殿下呵呵轻笑,小吕清咳一声,道了声“三爷,请留步。”衣履轻盈已闪至面前拦住了去路,手腕一翻,掌心变戏法般出现一只小小豆青色瓷坛。
      “这坛流年飞渡,请三爷带给令师尊,清虚道长。”当真和小段是一国的,亦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儿。
      酒坛虽小却十分沉手,我擎在手中片刻,无端端觉得难受起来,不由轻声问道,“小吕,你可听过一种叫做醉生梦死的酒?据说,喝过这种酒的人就会忘记从前的一切……”
      “哦?”他秀眉轻扬,星眸微沉。
      “因为有人说过,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忘记前尘往事,那么以后的每天就会有个新的开始。”
      “本来,我觉得这是句很酷的台词,甚至觉得这种酒也很酷,” 我笑了笑,垂下头盯着手中这坛流年飞渡,“现在我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其实很可怜,酿出这种酒的人更可悲。”
      “一个人,连自己的过去都可以抛弃,连自己的记忆都不敢保留,却还坚持活着而不去死,他如果不是特别懦弱,就一定特别勇敢。”
      “因为,死固然需要勇气,活着却需要更多的勇气。”
      “只是,没有了记忆的人,还会是原先的那个人么?”
      “所以,小吕哥哥,”我一仰头笑起来,“如果有一天你酿出这样一种酒,请一定要告诉我。”
      “因为我很想知道,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有没有勇气拒绝它。”

      步出华庭,现前便候在门外的小丁踏前一步,我摇摇头,“且不用车,我想自己走走,若不放心,也只得劳烦你远远跟着。”
      “三爷言重,”小丁是个脾性温厚的人,恭声道,“但凭三爷吩咐。”
      依旧从听风小筑的角门出去,沿着河湾一侧缓步徐行,经小桥,过集市,沿途街舍层进商铺连绵,街头巷尾人流穿梭,市声嘈杂,好一派百姓安居乐业的富庶繁华景象。
      恍惚间,我有种置身电影布景之中的荒诞感觉。
      然而,最逼真的场景也不可能这么真实,最精致的道具也不可能这么细致,最擅演技的影帝影后也不可能表演得这般无懈可击。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很和谐,只有我不是。
      因为,我是个闯入者,懵懵懂懂误入其间,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归途。
      时已黄昏,有些茶馆酒楼开始掌灯点上灯笼,街市上车马愈多,行人渐密,热闹繁华竟犹胜白天。
      后来我才知道,本朝夜市极为繁华,如诗文所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繁。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彻夜酒客行。
      注意力一分散,愁思稍减,我才留意到,自己身畔往来之人中不乏年轻美丽的女子,三三两两袅娜而行,行动间言笑晏晏,暗香浮动。若发觉有人在看她,便会含羞垂眼浅浅一笑,情致甚是动人。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小小年纪,要经过怎样磨砺,才能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如果真有命运,究竟是命选择了她,还是她选择了命?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想得太专心,一个没注意撞上迎面走来的一名妇人,对方嗳哟一声臂上的竹篮跌落,里面的物件撒了一地,几个黄澄澄的柑橘当街乱滚。
      我赶忙道歉,俯身捡拾,无心无念也急急上前帮忙,片刻已拾起十之八九。
      忽见一枚柑橘滚落较远,我便走了过去,刚要俯身去捡,恰另有一人也伸手来够,两个人几乎同时伸手,又几乎同时顿住。最终,那只手捡起了柑橘,随后将它递将过来。
      “多谢。”我伸手去接,对方的动作却又一次顿在半空。
      “咦?莫非是……”那人讶声问道,“三小姐?”
      我抬头一瞧,面前一名灰袍青年,五官端正,眉宇间颇有几分憨厚与拘谨,瞧着倒是十分面善。
      正思量在何处见过对方,有人冷哼一声,从灰袍青年身后踏出一步,口气十分不耐道,“聪师弟,同你说过江湖险恶少管闲事,你怎地总也不听!还不快走……”
      雪青色锦袍鲜亮,身后一双烂银钩更鲜亮,说话时总喜欢斜觑的一双冷眼,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自大模样,正是崆峒派那位派头大气性更大的大师哥,江湖人称如意钩的宋子骞宋某人。
      我原不欲惹事,尤其存了小心尽量避开当初见过的那班江湖人的耳目,甚至为此特意换了男装绕过了侯府以免引人注目。
      结果冤家路窄,躲谁还偏遇见谁。
      既然遇上了,索性大大方方打个招呼,就算你们要死磕,少不得硬着头皮也要应上一应。
      手指在袍袖下轻轻拂过腰间,暖玉樽在,香囊也在,出门前我又多塞了两颗九转清心丸进去,□□的天生紫瞳不是我能控制和驾驭得了的,这么微妙的时刻,最好还是压制住的好。
      灰袍青年自然就是那位洋葱头,聪师弟。
      被宋某一喝,他脸色甚是尴尬,嗫嚅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忽然又止步,转回头来低声道,“三三三小姐,不不不好意思,我大师哥的意思其实不是说你险恶……哎,都怪我笨,惹得大师哥生气才老骂我……”
      我笑了笑,缓声道,“没事,我明白。”
      那孩子居然红了脸,呐呐许久说不出下一句话。
      说话间宋某已然傲踞马上,面色阴沉,手中缰绳不住左牵右拉,勒得那坐骑极为烦躁鼻息喷突,马蹄跶跶直撂蹶子,惊得一旁伙计频频退让,行人无不躲避,哪里还有客人敢近前,老板闻声出来,瞧这情形也不敢出声抱怨,一径苦着脸长吁短叹。
      我十分耐心又等上半晌,才温和道,“你大师哥脾气不大好罢?再不去,只怕这间酒楼的老板就要哭了……”
      说罢一颔首,也不等他递还手中那枚橘子了,回到那被撞的妇人前,无心无念已经帮她收拾停当。

      “这位大娘,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您人没甚么闪失吧?无心,叫小丁带这位大娘去庆芳斋买些点心,然后将她好生送回家……”
      “这位公子忒会说笑,”那妇人从适才起就一直不曾作声,直到此时才不紧不慢开口道,“砸坏了妾身家传三代的宝物,用几包点心就想将人打发了么?”
      说着,一摊掌心,赫然一块圆形玉牌,果然已经裂成两块。想来是刚才一撞之下,从她身上跌落时摔坏的。
      “公子瞧瞧,这块玉令在妾身先夫家中传了三代,本来还要继续传给小儿,如今可确是碎了。公子,您可瞧仔细了?”
      裂开的玉牌色呈灰白,中间隐隐一抹血色里透着几丝暗红沉淀,其质地与其说是玉倒不如说是石,已经被人摩挲得极为敦厚润泽,确是有些年头了。
      我心下歉疚,纵然那妇人的形容措辞殊不客气,也只得受着。
      “咳,”欠一欠身,诚恳道,“确是我鲁莽大意,砸坏了你的家传宝物,实在抱歉。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你的损失呢……当然,无论多少银两,我都会赔……”
      “三爷,让奴婢来……”无念悄悄一拽我的衣角,上前一步有意无意挡在我身前,道,“大娘请息怒,我们三爷不是不讲理的人,这包银子是三爷的一点小小心意,请您且收下,稍后再随咱们去趟城东的东瑞阁,请琅夫子为玉牌焠金镶补一番,然后再请夫子选一件亲手制的玉佩送您,您觉得可好?”
      说起东瑞阁,乃是杭州城最有名的珠玉古董铺,也是个寻常人等根本没有机会入内的地方,随随便便一件饰品或小把件都是数百上千的银子,够普通人家吃喝用度几十年的。
      而无念提及的那位琅夫子,则是玉器行里大师级的琢玉师傅,和东京碧瑶轩的另一位大师宬夫子并称“北宬南琅”,可见其资历之深名头之响。这杭州城里,大约也只有慕容府才能随随便便请得动这位大师,来修补一块甚至不算美玉的石头。论人情与诚意,也着实够了。更何况还答应送那妇人一件东瑞阁琅夫子手里出的玉佩,实在可谓慷慨之极了。
      所以无念的这番话,说得虽然极为客气,其实语带双关,既暗示了我们的身份尊贵,又表明了我们的歉意与诚意。即便有些仗势欺人的意味,可到底在能力范围内已经做到最厚道体面,所以也不算过分。那妇人若真是当地寻常百姓,自然一听便能明白轻重深浅,就算被砸坏的玉再珍贵,多半也就顺水推舟息事宁人了。
      不等那名妇人回话,一阵蹄声嘚嘚走近,宋某冷笑一声,话音不高不低,仿佛自言自语,“果然是慕容山庄的公子小姐,砸块玉算甚么,说不定哪天就砸了咱们大宋的江山……”
      我怒意渐起,到底忍了忍没发作,努力将怒意化作歉意,继续充满诚意地看着面前的妇人。自以为似这般灼热真挚的目光,冰人也能化上一化了,亏得对面是位大娘,若是个青春少艾的大姑娘小媳妇,我还真不敢这样子一往情深盯着人瞧。
      眼见着大娘的神色果然有些松动。
      “哎,三三三……公子,”关键时刻,那个呆头呆脑的洋葱头偏又来捣乱,也不知道他几时策马靠近又几时下的鞍,冷不丁从旁边冒出来,手上一枚黄澄澄的橘子送到我鼻尖下,憨憨道,“刚刚忘记给你这个,哦哦,是这位大娘的吧,大娘您收好……”
      被他那么一打岔,妇人突然转回神来般,摆出个甚为难的形容道,“这位公子……当真是侯爷府上的人?其实妾身的意思是,玉虽不值甚么,到底是家传的……您既是位贵人,自然神通广大,能不能帮忙找找,有没有一样的玉件儿,又或者有同样的玉料制上一件一样的……实在是家中的婆婆年纪大了,将儿子留下的这块玉看得极重,一直念着要留给孙子,妾身今日本打算去给这块玉配根丝绦络子……回头婆婆若是知道玉砸了,唉……”
      无论她说得是真是假,这个要求倒委实不算过份。
      我伸手取过玉牌,仔细端详了一番,即便以我外行的眼光来看,怎么也不像上乘的玉,便沉吟道,“找块类似的玉件儿想来不难,只是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万一老人家……”
      那妇人已经抢道,“婆婆年岁大了,眼神不大好使,公子不必担心。”
      “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些罗嗦,”她话声顿了顿,似乎笑了笑,道,“所以公子送还玉牌之时,若是婆婆太过絮叨,还请您多担待。”
      “啊哈,无妨。”我赶紧打个哈哈,心里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可究竟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来。
      “咦?”洋葱头却又探过头来瞧我手中的玉牌,“这个是……”
      现今,我听到他纯良又无辜的声音只觉得头痛,赶紧缩回手退开一步,学着他紧张结巴的口气道,“杨杨杨……葱头,你再多管闲事,不怕你那位大大大……师哥打你的屁股么?”
      瞧着他渐渐涨红的面皮,忍不住又眨眨眼道,“喂,还不上马?好走,不送?”
      “……”他赧然上马,结巴道,“不不不送,三三三……公子……”
      我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突然觉得这个洋葱头有些可爱起来。

      小丁另外雇车将那位自称城北柳村尹氏的大娘送走后,天色已经黑了,长街头尾却是灯火通明,及至那小桥流水阑珊处,处处自在风情。
      被这么一档子意外打了个岔,我胸口郁结之气大有缓解,便生出几分游兴来,回头瞧了瞧身后这两个好丫头,轻快道,“难得出来一趟,咱们也好生逛逛,乐一乐。”
      此份轻快绝非假装,无心无念岂能听不出来,两人绷着的一根弦终于略略松弛,到底还年轻玩心重,加之我又存心与她们夜市尽兴,渐渐也就抛开了平日的诸多规矩礼法,放松下来。
      一如街头一众市民百姓,吃吃喝喝凑热闹。听上一回话本评书,看上一场曲艺杂耍,围观文人墨客们对上一回诗词。甚至兜兜转转又蹓跶回了玥瓦廊,也不惊动小吕,如一般傻乐呵的游客一样进去逛了逛瞧了瞧,还恰好赶上东京出了名的杂剧团宝箟楼十二歌童南下登台。
      从玥瓦廊出来已是月上中宵,主仆三人玩得甚是欢畅,小丁自不远处过来,恭声道,“三爷?”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确实有些累了,想了想便颔首道,“上车,去侯府吧。”
      他松口气应声是,刚要转身去赶车马,忽地动作一顿,回头沉声喝问道,“甚么人?”身形一晃已经护在我们三人身前,整个人的气势已经完全改变,全然不见之前的温恭和顺,而是焕发隐隐威慑杀气。
      “不愧是聿之跟前的人,够机灵!”树影深处一前一后步出二人,前面那人笑嘻嘻赞道,“明哥儿莫怕,我是你怀哥哥……”
      月光如霜,照得那人头上的琉璃芙蓉花熠熠闪光,只是珠花再闪,也闪不过簪花之人的那双桃花眼。
      赵允怀说着,随手向身后一招,“十二过来,叫声三爷……宝箟楼的十二郎,适才那出‘鸳鸯锦’里的小青衣……怎么样,戏不错吧?”
      我无意和他夹缠不清,淡淡道了句“不好意思,明明对戏外的事儿没兴趣,告辞。” 说罢,带着无心无念头也不回上了一旁的马车。
      赵某虽贵为亲王,性子倒好,丝毫不以为忤,哈哈一笑也就罢了。

      回到清远侯府时已经敲过了三更,我也不欲惊动府中下人,命小丁自行歇息,自己带着无心无念依旧往漱玉轩而去。
      夜深人静,诺大侯府除了值夜侍卫在各处巡视时会发出轻微的袍甲摩擦声,便只有细细穿梭的夜风声和时断时续的秋虫声。
      穿过大半个清远侯府,穿过后花园,离得老远就看到漱玉轩的清水花墙,奇怪的是,院门竟半掩着,可以看到院内屋中都掌了灯,隐约似还有人声笑语。
      我们三人俱是一愣。
      无心小声道,“三小姐,要不要奴婢先去瞧瞧……”
      我摇摇头,“不必。”
      许是知道我今日进城,府中主管才着人在漱玉轩待命侍候也未可知。
      思忖间已经来到门前,半掩的月亮门呀然而开,两名侍婢持着灯笼正往外走,微垂的脸上都飞着红晕,一副且喜且羞的模样,里头一个甚轻佻的声音含着笑懒洋洋道,“……往你们二爷书房里头找,放心,有本王在,他不能拿你们问罪……”
      “是……啊!”两名侍婢猛一见到我们惊呼一声,有人很快认出我,急忙福道,“奴婢见过三小姐……”
      无心上前一步问道,“两位姐姐,里面这位是?”
      那二人尚未回话,说话之人已经施施然自屋前走到院门口。
      “明哥儿,我说甚么来着,咱们可不是后会有期么……”赵允怀促狭而笑,“……这院子好,清静不说,最难得是进出的方便,瞧,怀哥哥比你们走得慢一步,偏还先到了不是?”
      额角的青筋从左边蹦到右边,又从右边默默蹦回左边,我要按一按额角,才能平着调子说话,“昭王殿下万安,不知道您在这儿,多有打扰,明明这就告辞……”
      “哎哎,”赵某忽然大踏步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将我一下拽进了门,“说甚么呐,这里原本是你的住处,不是么?”
      我怒气大盛,一抬眼盯住他,伸手抓住他的手指用力一掰,赵某吃痛,“哎唷”一声松了手。
      几名婢女都吓呆了。
      赵某却不着恼,只向门口二人挥挥手,“去啊,本王还等着呢!”
      那二人果然飞快地去了,无心无念虽然骇怕,却不退反进,向我身边靠拢了两步。
      我惊怒交加,心想,不是吧,堂堂一名小王爷,急色难耐成这样?再怎么着,□□也是慕容山庄的三小姐,有慕容和小段这样的兄长罩着,你就算是皇亲国戚也得顾着国体尊严,真不怕酿成国际争端啊……
      “殿下请自重,明明是习武之人,动作粗鲁,怕一个不小心伤了您的玉体。”
      指尖已经悄悄拈起暖玉樽,琢磨着姓赵的敢霸王,老子就请金宝吃大餐。
      赵允怀却突然一仰头,笑了。
      “哈哈哈……”他边笑边摇头,笑得不可自抑,就好像听到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又好像被人直接点了笑穴一样,直笑得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莫名其妙,边笑边喘道,“……怎么,少卿难道没同你说起过……哈哈哈……”
      “甚么?”
      “卿本佳人,却非我所好。”终于他停住了笑,蔼然道。
      “啊?”
      “没错,”赵允怀眯起双眼,嘴角挂起一丝难以分辨的轻忽之意,“本王诚然,确然,是一名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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