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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苍月之痕 ...

  •   幸运的是,这种一团混沌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幸的是,脱离混沌状态后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从一个困境跨入了另一个困境。
      从物理上说,甚至可以称之为绝境。

      次日上午巳时三刻,坐在床边,捧着一粒沉重钝痛的脑袋,我得承认,慕容将进城时间选在隔天的正午时分是个十分英明且体贴的决定。
      无心无念坚持同行,我倒是无所谓,多两个伴儿还热闹些,也好提点提点我别出甚么纰漏
      ——咦,会出甚么纰漏么?为甚么我会这么想?
      思索了一回,答案就在嘴边,可到底还是没能讲出个所以然。
      念着会因此欠下小吕一个人情,思量着还要自他那里再求些好酒孝敬师尊,倒不好空手前往,于是记起曾在藏书阁见过一些颇有些年头的戏曲抄本,瞧模样似乎还值些钱,用来借花献佛,送礼堪称体面过人。

      藏书阁一贯的幽静冷谧,一进门我就习惯性的开口招呼,“我来啦,廖……”
      先生二字还没出口,我心里打个突,觉得哪里不对,片刻,才又试探地、缓缓地唤道,“无冥先生?”
      四周是高高的书墙,一层一层的书架沉默伫立,我慢慢挺直背脊,目光在书架之间的阴影间梭巡,心中不知怎地已经认定某处阴影里就有我要找的人。
      许久,有个低沉略显暗哑的声音缓声道,“找甚么?”
      双手紧握,指尖早已深深嵌入掌心,我却丝毫不觉得疼痛,心头忽然一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真的。那晚发生的,都是真的。
      并非臆想。亦非梦魇。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搅乱我所有记忆与思绪的这个人的确存在。廖先生的确就是无冥先生。
      可是,你究竟是谁?
      凭甚么,这样轻易而又粗暴地扰乱别人的人生!
      我忽然忘记了自己所来的目的,一字一顿道,“找、你。”
      说罢,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一列书架后的阴影中,无冥先生背对我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椅子上铺满雪貂裘绒,一角雪白的貂裘从扶手上垂下来,上面是一幅柔软的黑色袍袖,袖底一只毫无血色的手几乎与下方的貂裘融为一体。
      听到声音,无冥先生却连一点转过身来的意思都没有,他的背影看起来削瘦如剪影,似乎正专注于远处半开的窗外横过的一条枯枝。
      这个人,他以为他是谁啊?是命运大神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是他的确做到了,轻而易举就闯进别人的大脑,将里面翻个乱七八糟,硬塞进来一些,又拿走了一些,最后将余下的击碎并且搞散。
      究竟是甚么人,可以这样恣意的拨弄他人的意识与思维?
      “你终于来了,”他忽然开口道,“既然来了,就过来吧。”
      盯着这个极为瘦削的背影,心中的怒气忽然一点点消褪下去,倒有另外一种情绪悄悄涌起蔓延开。
      不知道为甚么,从认得他起,就算我们从来不曾谋面,就算他的只言片语都是那么冷冰冰的缺乏温度,就算每次任我怎么啰嗦歪缠他都不予理会,我却一直对他有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那段日子里,每次去藏书阁的路上都会觉得很快乐,因为我知道,不管我今天揣着甚么疑问,只要找到廖先生,就可以得到答案。
      那个时候,日子过得既紧张又悠闲,虽然想不起来为甚么会有那么矛盾的奇特印象,却一直都记得在藏书阁看书对话时的安心感觉。
      我曾经那么的信任你。
      鼻端一酸,我觉得好生委屈,一不留神回了一句十分孩子气的话,“偏不!为甚么不是你过来?”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一个残废?”

      冲过去站在他的面前,窗外正午的阳光和煦而温暖,而我却只感到浑身冰凉。
      阴影中,无冥先生斜倚在宽大的座椅上,整个人都被厚厚貂裘围住,椅边的地上还点着一只炭盆珍珑,极好的朱芸白椴炭散发沉沉木香,暖意扑面而来。
      即便如此,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依旧毫无生气,露在黑色长袍外面的脸与手都呈现一种近似冰玉般的质感,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尊用整块冰琢成的雕像。
      此刻,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掀开覆在身前的一幅雪白貂绒。
      他身着的黑色长袍是一种极为柔软的丝质质地,采用了极为罕见的覆针累丝织法,因而无论织得多么密实都不会影响它的柔软与贴身。
      此刻,无冥先生就坐在椅子上,身姿微斜,显得十分疲倦,闪着沉实绵密光泽的黑色衣袍温柔服帖衬和着身型,柔软衣摆垂拂及地,只是那幅宽大的袍裾下方空荡荡的,却是甚么也没有。
      我看得分明,无冥先生的腿,自双膝至下便没有了。
      没有膝盖,没有小腿,自然也没有脚。
      “怎么会……”震惊之下,我脱口而出,才问出三个字却又嘎然而止。
      就算我眼力不济,就算有衣物覆盖,这双腿的形状与断口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生残疾。
      我抬眼怔怔看向他。
      他的脸容皎若玉石,发色却黑如鸦羽。他的鼻骨瘦而挺,唇形却饱满而姣好,形状美好的修眉宽舒,浓长眼睫低垂,微微飞起的末梢在脸上投下一道弧形的阴影。他的神情平静的近似淡漠,然而这份超然不世的淡漠却令观者愈发心痛。
      看着这张脸,我有片刻的恍惚。
      面前的这个人是我曾见过长得最美的人,没有之一。他将我所能想象得到的人类容颜气质所能达到的震慑人心的程度都已发挥到了极致。
      这原本是造物主方能挥就的神来之笔所创造的一件完美无暇的惊世之作,却不知出于甚么原因遭受重创,就此留下如此巨大的缺陷。
      ——这样美的一个人,谁会忍心伤害他。
      心口一阵大恸,我忽然做了一件事。
      我屈膝俯身,伸手一把将厚厚的貂裘扯过来,小心翼翼盖住无冥先生的双腿,因为太过用力,握住貂裘一角的指节都发了白,盖好后指掌一时僵硬得竟打不开,手腕兀自微微颤抖。
      无声无息间,一只手探过来,慢慢拈起我犹自颤抖的指尖,将手指一根一根悉数拢入掌心。那是一只骨骼修长指节匀称的完美的手,只是冷的像冰一样。
      随即,另一只手也悄然探至,自额际一路抚过脸庞,轻轻滑落至下颌,略略一勾,迫得我扬起脸来。
      透过眼中薄薄的水汽,我看到两弯苍白的残月。淡淡的,仿佛残月将落时分,映照湖中的两弯浅浅的痕迹。
      “你的眼睛,”无冥先生的语声悠悠,轻柔的仿佛远方月下琤瑽流淌的泠泠水声,“长得同她一模一样。”

      这一觉,我以为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很久,久得历经沧海桑田直至地老天荒。
      一片虚无苍茫中,我茫然失措,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找不到出口,亦找不到方向,满心的绝望中却还停不下脚步,只得一路跋涉,一路徘徊,一路含辛茹苦。
      眼睫未张,眼中已是滚热的一包泪,未及睁开,便已自眼角嗒然滴落。
      我觉察到自己的双手一直紧紧攥住一只手,是小庄的手么,为甚么,你的手会那么凉?
      凉的就像藏区雪峰顶上终年不化的冰。
      视线中的一切渐渐清晰,雕梁画栋,窗疏庭宽,书卷盈目,沉香绕梁。窗纸上的日光投影不过挪动了些许,我蜷靠在椅旁盹着的时间,却是未及一刻。
      粉碎散佚的记忆于瞬间拼接复位,来势汹汹如排山倒海,教人猝不及防,无力抵抗。
      我倏得松手起身,从椅旁惊跳起来,退开几步,张了张嘴最却终是未能发声,鼻腔灼热,下意识的仰起头,腥甜液体倒流入喉咙。
      我捂着鼻子哑声道,“我不是……咳咳……”
      阴影中的黑袍男子眼瞳妖异,脸容沉静,他静静地凝视我,许久才微微展颜,“你自然不是冥月圣姑……”
      他的恬淡笑颜令人目眩,略显暗哑的低沉嗓音教人心生暗魅,“……若非如此,我岂能容你活着。”
      我夺门而出,在门口几乎与人撞个满怀。慌张间,含糊道了声“对不起”,一抬眼,却迎上太夫人不动声色的眉眼。
      心慌意乱下,我忘记了所谓的尊卑礼节,亦顾不得解释缘由,甚至不曾向她请安告退,一言不发,一径拔腿就跑。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跑得远远的。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将我的记忆夺走。
      亲爱的庄,如果,此生再难与你重逢,至少,让我记得你。

      回到留园时此番光景又惊得无心无念问长问短,随便敷衍几句,胡乱用些午膳,又任由她们为我更衣,稀里糊涂便随她们一同出了门,及至上了马车,一路无语往杭州城去。
      是的,我都记起来了。
      我不是□□,我是明家珲,我本不属于这片时空,我来自……一千年后的未来。
      两个多月来的点点滴滴如飓风在脑中呼啸而过,我记起了有关自己的一切,也猜出了□□本尊的来历。
      仿佛在观看一部事不关己的黑色喜剧,临近剧终时,最大的包袱终于当众抖开,在所有人的冷眼旁观中,你才发觉,原来自己才是这部剧作的主角——而之前竟丝毫不察,嘻嘻哈哈笑了半晌,笑她的自以为是,笑她的破绽百出,笑她的浑然不觉,却最终,只是在笑自己。

      “……三爷……三爷?”
      “啊?”我愣愣回神,只见一旁随从打扮的无心无念皆一脸担忧。
      “三爷,丁大哥问,您这是要去哪儿?”
      “哦,”我笑笑,“你们不是一直想瞧瞧杭州城的天下第一瓦舍是个甚么样么?今儿咱们就去逛逛玥瓦廊,拜会一下色艺双绝的廊主吕心心。”
      抬手叩一叩窗棱,外头小丁应了一声,伴随一记低叱,马蹄嘚嘚,车驾噜噜而行。
      无心无念却并无想象中的那般雀跃期待,两人时不时交换一下眼色,目光在我脸上游移,眼内流露忧色。
      要是往常,我自会打叠精神加以抚慰,可今天正值心乱如麻,只得故作不知,自顾自闭目养起神来。
      小丁轻车熟路,径自将马车赶至河湾一侧的角门外,正是玥瓦廊吕心心亲自坐镇的听风小筑的偏门。
      甫一停车,掩着的角门里已经有眉清目秀的皂衣小厮一路小跑着出来,应是相熟的,凭小丁低声交代几句,便自躬身施礼去了。
      另有小厮照顾车马,小丁过来微一躬身,恭敬道,“三爷请随属下先往偏厅歇歇,吕爷那厢有客,稍后即来。”
      角门藏在竹林里侧,进门走几步出了竹林便可看到甬道尽头有小小一片开阔庭院,一厢花树扶疏,一厢河湾曲折,中间华庭的整列镂空门雕花窗尽数敞开,有柔逦女声并丝竹咿呀随风漾开,隐隐可见华庭里侧人影憧憧,间或有婀娜身影袅袅舞动,雪白水袖舒卷如灵蛇出洞。
      “……黯黯如斯,万点愁,少年思绪最伤。举头明月,幽幽灯,依旧轻罗红帐……徘徊青苔碧草,枉青春如歌,亦付惆怅。倦旅经年应知返,奈何归途迷茫……”
      凄凄婉婉,幽幽咽咽,浅唱低吟间,端的是柔肠百结。
      我脚下一顿,默念那一句“倦旅经年应知返,奈何归途迷茫”,嘴里渐渐泛出苦味来。
      ——再混几年,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回味这几句的人,就是我。

      有人碎步近前来,脆生生道了声,“甜儿向三爷请安啦,请三爷……咦?”,话音一转拔高了半个调,“是三小……”然后那个姐字硬生生卡在喉咙口。
      可不就是当初初来玥瓦廊时见过的那名千伶百俐的俏小妞,甜儿。
      小丫头立时收起先前那副乖巧模样,吐吐舌头,笑嘻嘻屈膝一福,“我当廊主给我派个甚么差事呢,原来是伺候您这位三~爷~呀!早说的话,甜儿准保欢欢喜喜迎出门口儿去啦~”
      依旧还是那两道月牙眼,一连串嘎嘣脆的吴侬软语,每个字都像个小熨斗一样熨到人心里去。
      我再郁闷也不禁莞尔,忍不住逗她,“怎么,今儿来的若不是三爷,你还打算撸胳膊挽袖子把人轰出去不成?”
      甜儿眨眨眼睛,故意板起苹果脸拖着长长的尾音道,“难~说~”
      “哟,为甚么呀?难不成这会儿当真在会你的情哥哥?又或者那位大名鼎鼎的燕七郎又来啦?哎,还真是吗?这个燕大侠怎地这么闲,不去行侠仗义,整天只知道把妹泡妞……”
      小妞颊畔微微一红,颇有扭捏之态,急急嗔道,“三爷,您拿我开心也就罢了,怎么这样说七爷啊……哎,您且往偏厅坐坐,廊主正在招呼几位大侠,稍后就……”
      话音未落,一声清啸,有个甚疏朗的声音谑道,“呵呵,燕某本是一介闲散的粗人,承蒙江湖上的朋友们看得起,白担了几分虚名,倒叫兄台见笑。”
      随着话音,一人自镂空门后缓步而出,身高肩宽,朴素的布衣打扮,舒臂长腿,一脸虬髯,浓眉纠结下,一双眼瞳极亮也极利,满不在乎地笑嘻嘻看着我。
      我当然一眼认出,这人正是早先见过一次的北游侠燕七。
      两厢照面下,他似微微一愣,目光定定落在我脸上,片刻,眼内慢慢浮现一丝笑意,道,“原来是三……公子,幸会。”
      一人白衣胜雪,自他身后走出来,于一旁立定,一派丰姿卓然的清逸模样,便是那玥瓦廊的廊主吕心心。
      “七爷,廊主……”甜儿赶紧喊了声。
      “无妨,”小吕笑笑,随即向我轻轻颔首,“三爷有礼了,请恕吕某招呼不周。”
      不等我回句客套话,燕七忽然插话道,“小吕,既是贵客,又有要事,你且与三公子往里间相谈。”
      小吕会意,立时走出两步,微一欠身,“三爷,请。”
      这两人态度颇有几分古怪,我虽不甚明了,却也顺水推舟点了点头,抬脚便走。

      小吕并没将我引入听风小筑的偏厅,而是进了小楼里侧一间雅室,待小丁并无心无念退至门口,才秀眉轻扬,抿嘴一笑,道,“三爷好雅兴。”
      我苦笑。
      他含笑瞟我一眼,“这些日子,三爷的威名怕是已经传遍江湖。听说三爷日前抱恙,这会儿可大好了?”
      我一愣,“甚么威名?”
      “呵呵,”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细长眼梢笑意盈盈,“如今天下谁人不知,慕容山庄的三小姐乃是天山派清虚道长最为偏怜袒护的门下弟子。”
      “啊?”
      “吕某听说,前些日子,秦堂主孙老先生等人前往慕容山庄拜会太夫人,似对三爷有所误会,居然惊动了清虚道长,惹得他老人家发了一通雷霆之怒……”
      “……”
      我一时无语,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只得又摸了摸鼻子,继续苦笑。
      见我不作声,他大约会错了意,以为我对此事讳莫如深,便轻轻转了话锋,“却不知三爷今儿来此地,所为何事?”
      被他这么一问,我又是一呆,怔忡良久,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所为何来。
      小吕却也不催不问,一双晶莹妙目静静凝睇,嘴角一侧梨涡浅现,神情甚是温和。
      默了许久,我才艰涩开口,“哦哦,小吕哥哥,能不能找个精通音律之人帮忙听录一份曲谱,我之前答应了断弦先生来着……”
      他颔首道,“好说,只是要烦请三爷稍坐片刻,吕某且将外面的客人送走……那几位,想来三爷也不愿与他们碰面。”
      我并没有问外头有些甚么人。
      从某个时刻起,我忽然对这个时空的一切都丧失了好奇心。
      管他甚么恩甚么怨,甚么前因与后果,爱上了谁又或者会恨谁,这一切的一切与我何干?
      我终究不是□□。
      然而凭我是谁也罢,不过是无能为力,说到底也是个回不去。
      念及于此,便已是万念俱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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