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明月》海地

40、来自北荒的冥月圣姑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我的思维一点点恢复至正常的水准，开始回放前情，推测事由。
　　究竟发生了甚么？
　　从头到尾都透出诡谲气氛的演出。
　　蛇姬所施媚术和令人费解的举动。
　　小段在整个过程中所持奇特态度。
　　慕容的出现究竟是有意还是巧合。
　　而最让我介意的还是小段说过的那句话——“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的真实身份？”
　　他终于察觉我不是真正的□□了么？
　　其实要察觉这一点一点也不难，可是，为何要到此时才发难？
　　说实话，有一次我几乎都要对他和盘托出了，只要他肯多问一句，我就会坦然承认，对，我不是□□，甚至我不是你们这个朝代的人。
　　可是他却凝视着我轻描淡写的说，他只当我是他的小师妹，总是会维护我周全。
　　我不会忘记他说这话时的眼神，话说得虽轻巧，可我相信他是认真的。
　　那么，究竟是甚么，让事情发展成这样的局面？
　　蛇姬解我的衣衫，是要证明甚么？呵呵，我又不是自恋狂，当然清楚她并不是真的对我有意思。
　　脑中灵光一现，箭伤？她要察看我的箭伤？可是为甚么呢？前后两个酒盅大小的疤痕而已。不对，没看前面，只看了背后……难道是要看我身上的甚么印记？会是甚么呢，那里也只是疤痕而已……难道是疤痕将甚么印记给掩盖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决定等无心无念回来以后问问她们，伺候三小姐沐浴的时候有没有见过甚么奇怪的印记。
　　念及解衣一事，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金宝！我的暖玉樽还悬在腰带上，被解了下来，好像就没带走……
　　惨了惨了，金宝万一落到蛇姬手里，会被驯养了去表演吧，还是去卖钱？貌似很多人都想得到灵犀金环啊。那可真是要命！不行，我得想法子把金宝找回来……

　　“三小姐……”无念的声音忽然中断，“当啷”一声，像铜盆落地的声音。
　　我循音望去，小段一手揽住无念推门进来，随即反手将门掩上。
　　他将无念轻轻放靠在门边，自己缓步走了过来。
　　“三妹妹大安啊。”小段懒洋洋道，他的脸容愈发苍白，如画眉眼也愈发鲜明，微微凸起的鼻弓上有浅浅笑纹，薄薄嘴角翘起，一脸无辜笑容。
　　我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屈起，绕指拈住的璎珞绳扣尽头，正是装着金宝的暖玉樽革囊。
　　“唔，阿泰丽雅的手势也太重了……”悄无声息间，他已经立定在我跟前，微微俯下了身细细端详我，墨玉一般的眼瞳里似有滟潋波光漾起，清冷鼻息拂动我耳畔的发丝，“……三妹妹，和大哥共度的春宵可是苦短？”
　　话音冷酷，字字如刀锋，毫不留情直刺心底。
　　我霍然起身，这种语气令人反感到极点，也震惊到极点。
　　他探手过来，一把握住我的臂膀，阻止我离开，“怎么，做得却说不得么？”
　　“小段你疯了！”我低声怒喝，“你究竟想要证明甚么？”
　　“呵呵，”他低低地笑了，笑声中却更多寒意，“我只是不相信，你真的是冥月圣姑。”
　　“放心，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杀你，只是不喜欢被人当傻瓜一样愚弄而已。”
　　在这一瞬间，脑筋转了千百转，心虚的感觉更超越了震惊与骇怕。
　　我几乎就要开口说“不不，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其实我并不是□□”。
　　门却又被推开了，慕容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淡淡道，“少卿，放开明明。”
　　小段握住我臂膀的手指收紧，力大得几乎要捏断臂骨，半晌，终于放开。
　　“大哥，你可知道魅瞳之术？”他懒洋洋道，“你可知道，原来咱们的小妹，竟然是北荒冥月神坛的人。”
　　“难道你不想知道，中秋那晚，□□为何要去后山？”
　　“她既是冥月族人，箭毒为寒月凌霄也就不奇怪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设下暗箭，又为何会代你受这一箭？”
　　“也许，她自己都未想到，所以也没料到这次重伤居然会导致失忆，所以几乎害死她自己。只是，记忆有可能丧失，冥月异能却并未因此而失去。北荒冥月的魅瞳之术在遇到危险时便会作出本能反应，否则这灵犀金环岂能乖乖束手就擒？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带□□来看这一场胡姬艳舞？”
　　“因为北荒冥月的魅瞳之术天下无双，没有任何媚术和幻瞳之术可以与之相比，再销魂的艳舞和媚术可以迷惑众生却也迷惑不住冥月族人。”
　　说到这里，小段忽地笑起来，话音里是说不出的讥诮之意，“大哥，你大概也已经见识过冥月媚术？就算没有蛇姬的春药，她的表现也不会更差。怎么样，即便以你的定力，可也未必把持的住……”
　　而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沉下去一点。
　　早就猜到□□的身份奇突，来历必非寻常，可如小段所说还是超出了想像。
　　邪教异教徒，放在任何朝代国家，都是黑暗邪恶的化身，不为主流社会所容。尤其在古代，那就意味着逆天行事、邪魔当道，是一定会被当权者驱逐剿灭的。
　　我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不是真的是小段所谓的这个邪教的族人。
　　如果是，就惨了。
　　然后，我就听见慕容冷冷道，“少卿，如果□□真是冥月族人，甚至是冥月圣姑，你又待怎样？”

　　小段的笑声嘎然而止，脸上微微泛起一股冰玉才有的寒凉之气。
　　“你说甚么？”
　　“你说得不错，”慕容一字一字缓缓道，“□□确是冥月族人。”
　　“早在两年前，我就已经知道。”
　　“……”
　　屋内一片死寂，只余轻微呼吸声。
　　“两年前……中秋那夜？你发现了□□的身份……”
　　“是。”
　　“难怪……我一直想不通，一向最疼她的大哥，怎么突然对她疏远冷淡……”
　　“因为你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只是你又为何不揭穿她……若非今日，是不是你就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小段声音渐渐低下去，脸色苍白几近透明。
　　这一次，慕容沉默许久才慢慢说道，“是。”
　　“呵，”小段佻达一笑，“大哥，如果□□真是冥月圣姑，你可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会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这江湖庙堂是非之地，离开那些恶意揣度、存疑目光。”
　　“不管她是流离失所的孤女，还是邪教密宗的妖女，在我看来，她便只是我段臻的小师妹。”
　　“大哥，你大概也听说过北荒冥月的祭天移魂之术吧？”
　　“冥月圣姑天生紫瞳媚骨，二十岁若未能诞下女婴继位，会被作为神品献祭给月神，天生异术则以过血移魂的方式传承给教内长老选出的巫女婴童。”
　　“她既设法栖身慕容山庄，定然负有不可告人的使命。若未能达成，冥月神坛岂会放过她？你既不点破她的身份，又对她多加防范，大哥，你究竟在想些甚么？”
　　“就算她不愿意与慕容山庄为敌，冥月教义森严，也是绝对不会容忍族人的背叛。”
　　“□□若是普通族人尚有一线生机……现在你知道了，为甚么我会令蛇姬为她验身……”
　　“她的悖逆之心早晚会为冥月长老觉察，呵呵，如果□□真的是冥月圣姑，那么对她来说，能迅速的死去也不是坏事呢。”
　　慕容终于冷冷道，“既然事关重大，你倒是挺信任蛇姬么？”
　　小段微微一笑，“我既能令她做这件事，自然也能令她不事声张。”
　　他的脸容如透毫光，浅浅一笑几令星光黯淡，我毫不怀疑他有这样的魅力可令蛇姬死心塌地，乖乖听命。
　　只是他的笑颜一转，收起那份倨傲与蛊惑，竟透出几许苦涩之意来。
　　“大哥，你可知道，”小段低低道，“这两年以来，你冷淡她，疏远她，提防她，这样却比杀死她更令她难受……”
　　他们兄弟二人静立对望，说话的语声虽然都不大，却如阵阵惊雷从我耳边滚过。
　　这就是关于□□的真相么？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她真是太可怜了。
　　从她出生起，就已失去对自己人生做主的权利。
　　难怪她的潜意识里所流露出来的意识感觉大多令人窒息而挣扎，如同走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通道中，那样浓重的化不开的绝望几乎攫走人呼吸的勇气。
　　这是一个怎样的神秘教族啊，居然会有那么没人性的制度。
　　族人可悲，圣姑更可怜。
　　二十岁以前就必须生出接班圣姑，这也太没人性了吧！万一没找到意中人呢？随便找个男子也行么？就算找到了也能生出孩子了，就一定是女婴么？万一是男孩是不是就得立刻生下一个？万一怎么生都是男孩，岂不是等不到生女孩就会被处死？而且听起来连死都不安乐，那个过血移魂之类的邪术一定很痛苦吧……
　　“……你既知□□对你的心意，何不索性成全她？”
　　“因为，”慕容缓缓开口，“我只当她是我的小妹。”
　　“哈哈，”小段讥诮地笑了，“现在，你还这样想么？”
　　“你若说是，”他额角的青筋蹦了蹦，也用一种冷淡的口吻道，“三妹妹以后，便由我来保护。”
　　慕容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小段也冷静回望，毫不示弱。

　　——甚么状况？
　　我愈发糊涂了，两边瞅了瞅，迟疑着开口，“呃，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哈，请问两位谈好了吗？”
　　他们对峙的目光同时一转，落到我脸上。
　　我摊一摊手，“我饿了。”
　　从昨天昏睡到今天还没吃过东西，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脑门前面除了一大滴汗，就是一串小乌鸦扑棱着翅膀嘎嘎飞过……
　　就算天塌地陷也好，我是不是□□也好，□□是不是冥月族人抑或圣姑也罢。
　　我只知道一个真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还饿的慌呢！
　　眼泪汪汪来回看着两位哥哥，我也一字一字缓缓道，“我、要、吃、饭～～”
　　然后指指小段手里的暖玉樽。
　　“记得给金宝也来两颗鸟蛋！”

　　后来我很好奇地问小段，“喂，小庄哥哥说甚么你就信甚么啊？你也不怕他会骗你么？万一他根本不知道□□呃，我的那个身份呢？”
　　小段瞟了我一眼，表情虽然还是那么懒散不经，话音却十分肯定，“大哥为人极其骄傲自持，他若说是，就一定是真的。况且，之前种种经他一说，我方了然，更不会有误。”
　　——唔，说是就是，听着还挺帅哦！
　　——那么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的呢？
　　我当时没有细想这个问题，脑筋却不由自主飘向了一个十分尴尬、既不好意思直接去问、也不好意思假装没有发生过的问题。
　　这真是一个很要命的问题。
　　他没有否认，是不是就相当于承认呢？
　　如果他说是，那就一定是了，就再也不能假装不是。
　　所以，我还是别问了。
　　反正既然他没说是，就继续当作甚么都没发生过吧。
　　也许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我这厢眼睛乱转，小段的目光又如同钉子一般看住我半天。
　　心一虚，我心中的存疑就脱口而出，“那个，小段哥哥，蛇姬的那个药是不是会让人举止失当……呃就是那个，那个……”
　　他默了默，忽然笑起来，“三妹妹难道看不出来，大哥已经受了内伤，定是与你相处之时运功失当而遭内力反噬所致。而且适才大哥也说了，他只当你是小妹而已。”
　　“哦哦。”听他这样一讲，我才略略放心，想起适才所见的慕容，的确容色苍白似有不妥，心下不免甚是歉疚。
　　至于当时迷乱神志状态下的行为，虽然回想起来十分丢脸，可毕竟不是我主观所愿，一切都是药力所致，就让我厚着脸皮假装忘记了罢。
　　我没注意到小段沉默的表情，他的眼瞳黑而深，嘴角虽然还是微微上翘，却毫无笑意。
　　直到无意间抬头撞上他的目光，我才微微一惊，这目光揉杂了悲伤与痛恨，如锋锐寒冷的刀锋，直劈到我心里去。
　　“小段哥哥？”我忍不住低呼出声。
　　他神色一凛，旋即垂下眼帘，和煦笑道，“三妹妹且安心，来日方长，二哥哥让你多受的这一番苦楚，日后当好生补偿，从此都会好好照拂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