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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餐桌上的战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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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声音刚落,沈希微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膝盖 “咚” 地撞在茶几腿上,钝痛顺着骨缝往上窜,她倒抽一口冷气,眼眶瞬间泛起生理性的红。可这阵疼像泼在混沌里的冷水,反倒让她猛地清醒。那些忍了又忍的委屈、压了又压的不甘,突然有了破堤的力气。她毅然抬起头,第一次没有躲闪,直直迎上父亲的目光,睫毛微微颤抖,声音虽轻,却字字像钉进木板:“我已经分手了,不会挽回。我不喜欢他,一点也不爱他。
“什么爱不爱的,结了婚慢慢培养就行。” 母亲突然正襟危坐,眼神严肃地盯着她,像审犯人,“你说实话,到底是因为什么?”
沈希微愣住,她说的都这么清楚了,不明白还有什么 “因为”。
母亲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着,每个字都带着钩子狠狠的拉扯着她的心脏:“你是不是像小胡说的,在外面又有人了?”
这七个字像淬了盐的荆条,一鞭鞭抽在心脏最软的地方。沈希微脸色“唰”地褪成惨白,嘴唇不住颤抖,眼前阵阵发黑。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线:“妈?” 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却裹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妈!” 她猛地提高音量,眼里蓄满泪水,却被她死死噙住,“你是我妈吗?你。。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 声音撞在白墙上,反弹回来砸进耳朵里,震着太阳穴地神经突突地跳。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母亲也激动起来,平日里端庄的模样出现龟裂,嘴角似乎都透露出一种刻薄的弧度,“什么喜欢、什么戒指,这些以后都能再要,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提分手?不喜欢你早干嘛去了?不合适早怎么不说?”
这一声声质问,打碎了沈希微地希冀,踩踏了沈希微尊严。她不知道怎么去回应这荒诞的质问。她满脑子检索,甚至都找不到丝毫有利于自己的细节去自我证明。思绪混浊之际,沈希微的余光瞥见茶几旁倚着的护肤套装,包装底部有一行英文,最后一个单词是 “Self-esteem”。烫金字体泛着冷光,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 。那是她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当时还犹豫了很久,觉得 “太奢侈”,还是闺蜜开口说送她,她不想占别人便宜才自己抢着付钱买的。
那些故意不去细究的细节突然清晰得刺眼。比如自己的父母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年纪增长,而学会在进她房间的时候敲门,比如她在家里拍照的时候,母亲会从头盯到尾,指挥她 “笑开点”“站直点”,说 “这样才像样”。再或者,这25年的光景里,沈希微都没有决策自己买什么衣服的权力,决定自己发型的权利。她猛地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上身后的玻璃柜,发出一声闷响。柜中陈列的瓷碗随之剧烈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仿佛也在为她的愤怒而颤抖。头顶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映得她眼底泛起血丝,面色惨白如纸。
“因为你们!” 她忽然低下头,刘海遮住了泛红的眼眶,声音轻得像一声破碎的叹息,尾音在喉间打着颤。搭在身侧的手先是微微发颤,随即猛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皮肉里,仿佛要将积攒多年的委屈和愤怒,都一同掐进这缝隙里。
“因为你们逼着我相亲,逼着我跟他接触,逼着我跟他结婚!” 她猛地抬头,脖颈处青筋暴起,泪水终于决堤,却依旧倔强地仰着脸,不让眼泪掉得太狼狈,“非要把我推到你们认定的‘正确道路’上,什么时候问过我愿不愿意?”
她猛地抬头直视母亲,努力控制着声线不发抖,眼泪却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砸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耳光扇过来时带着风的呼啸。沈希微下意识偏头,母亲的指腹擦过脸颊,火辣辣的疼瞬间蔓延开。她余光瞥见母亲打完后的无措:扬起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像被火烫过,略微凹陷的眼眶里,愤怒、委屈、慌乱搅在一起,像个闯了祸的孩子,连呼吸都乱了。
母亲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剧烈颤动,那件披了二十五年的 “为你好” 遮羞布,在这一刻被狠狠撕得粉碎,露出底下的自私与控制。父亲的脸涨得通红,像煮熟的龙虾,羞愤与惊愕在他眼里打架,最终化作 “啪” 的一声闷响。他重重拍在桌上,却没敢用全力,声音沉闷又仓促,像底气不足的掩饰。
“你……”
“够了!你别说话!” 母亲突然攥紧衣角,脖颈青筋暴起,声音尖锐得像被撕裂,硬生生打断了父亲的话。
她垂眸良久,指尖在围裙上反复摩挲出褶皱。再抬头时,眼底浮起讨好的笑纹,枯瘦的手颤巍巍伸向女儿泛红的眼角,却在触及空气的瞬间被偏头躲开。"都三十了还挑三拣四?" 她的声音裹着叹息,像陈年棉絮般绵软沉重,"我像你这么大时,你都能背乘法表了...... 我们托了多少人情才找到这孩子,人家父母都是本分人,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穷怕什么?当年我和你爸白手起家,不也把你供到研究生?”
沈希微看着母亲嘴角那抹扭曲的讨好,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她想起二十岁生日那天,母亲也是这样。边帮她打扫房间边状似不经意的说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不如早点找个好人家”,那时她还天真地以为是玩笑。现在才懂,那从来不是玩笑,是早早就埋好的规训。
“我不是挑三拣四,” 她后退一步,拉开半臂的距离,声音没有了刚才地激动,只剩下前所未有地冷静,“我只是不喜欢他,我忍受不了跟他过一辈子。”
"喜欢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结了婚天天对着,感情还能培养不出来?" 母亲攥着围裙地指节发白,声音像砂纸磨过桌面,"处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才说不喜欢,早干什么去了?"
“早干什么?” 她脖颈暴起青筋,积压多年的情绪如决堤洪水般倾泻而出。声音因哽咽而破碎,却裹挟着孤注一掷的狠劲:“我拒绝相亲,你们就用电话短信轮番轰炸;为了让你们满意,我忍着厌恶去跟他们吃饭见面,不管对方是油嘴滑舌的小痞子,还是沉默寡言的木头人,你们总说‘先处处看’;我明确表态不合适,换来的只有‘别太挑剔’的指责。跟胡平那次更离谱。我明明说的是接触了解,传到你们耳朵里就成了确定关系;原本说好的只是家长见面认识认识,一顿饭的功夫,竟莫名其妙成了订婚宴。” 她剧烈喘息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要把这些年被按进泥潭的委屈,连泥带水地全部剜出来。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跟我们大呼小叫了?这桩桩件件那个不是我们当父母的为你操的心?你不是挑这个鼻子就是挑哪个眼睛的?你知道你要什么吗?按照你的那套要求跟标准你这辈子你都找不到人。一天天眼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现在还变成我们的错了?我们为你好还为出错来了,好好好” 父亲浑浊的眼珠暴起血丝,骨节嶙峋的手突然攥紧汤勺,瓷片撞击桌面的脆响像惊雷炸开。他佝偻着背剧烈咳嗽,震得胸腔里仿佛有碎玻璃在搅动,暗红的指节死死抠住桌沿,把木纹都掐出了白痕,“那你滚,滚!有多远滚多远!当没生过……” 话音被涌上来的呛咳撕成碎片,像半截烧焦的引线在喉咙里闷声熄灭。
沈希微的目光像被无形的钉铆固定,死死锁在父亲鬓角那缕不服帖的白发上。岁月的风刀不仅在他脸颊刻下深浅交错的沟壑,更将记忆里笔直如松的背脊,压成了一张微微弯曲的弓。从前她需仰着头才能看清的眉眼,此刻竟能轻易与自己平视。那个曾如山般巍峨、能替她挡住所有风雨的男人,如今像被雨水泡软的泥墙,正从鬓角的霜白开始,簌簌坍塌成细碎的尘埃。
心口漫过一阵陌生的酸胀与恍然,她才惊觉,那份从小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竟在不知不觉间褪了色。原来曾经让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的威压,现在也不过尔尔,原来自己悄悄长到了能与父亲平视的高度,而他挺拔的肩背,早就在她看不见的日子里,悄悄佝偻了几分
收回思绪。她蹲下身,指尖在凹凸不平的地板地上游走,触到手机棱角的刹那,指节骤然收紧。起身,背起沙发上地帆布包,包带带深深勒进掌心,玄关镜面倒映出她泛红的眼眶。金属门把被攥得发烫,细密的汗渍在表面晕开,随着 “咔嗒” 轻响,腐坏的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呜咽。行至门槛时,她机械地转身回望,母亲蜷在阴影里,双手死死捂住扭曲的面容;父亲背对而立,苍老的脊背弯成嶙峋的弧度,鬓角的白发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泛着冷光,恍若覆了层霜。
楼道里的尘埃突然剧烈震颤,五个黑影窸窸窣窣地从消防栓后、安全出口指示牌下冒了出来。戴毛线帽的老妇人将老花镜往下推,浑浊的眼球几乎要贴到门缝,皱纹里渗出的汗渍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油光;穿校服的少年举着手机明目张胆地拍摄,闪光灯在她视网膜上烙下刺目的光斑,镜头后的嘴角还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穿碎花裙的中年妇女把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脖颈因用力而青筋暴起;西装革履的男人假装系鞋带,眼睛却透过裤腿缝隙往上窥视。那些黏腻的视线裹着潮湿的霉味涌进来,像无数水蛭吸附在她暴露的脖颈皮肤上,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让她忍不住浑身战栗。
身后的母亲突然拔高声音,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尾音却泄了气般消散在虚空:“加班急什么!喝完汤再走啊 。” 那刻意堆砌的热情在空气中凝固成胶状物,沈希微不过往前挪了半步,后背就泛起细密的颤栗,仿佛被潮湿的蛛丝层层裹住。
防盗门 “砰” 地关上,隔绝了身后的世界。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打在她脸上,映出满脸的泪水。她扶着冰凉的楼梯扶手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又有种破茧而出的轻盈。
她僵立在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初春的风卷着去年的枯叶,远处的车灯在湿润的柏油路上拖曳出猩红的光痕,宛如撕裂夜幕的伤口。直到此刻,那句流传已久的箴言才真正刺穿她的心防。原来成长的代价,是看清父母的爱从来不是纯粹的蜜糖,而是裹着荆棘的藤蔓。那些被称作 “规矩” 的刺条,早已与血脉相连的温情交织缠绕,任她如何挣扎,都只能在挣脱束缚的瞬间,被另一重疼痛勒出更深的血痕。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母亲打来的。她盯着屏幕亮了又暗,最终还是按了拒接。没过几秒又响起,这次是父亲的号码。她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键。
“你非要闹得街坊邻居都来看笑话吗?”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酒后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小胡家刚才来电话了,说钻戒可以再商量……”
“不可以,” 沈希微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说了分手就是分手了,不会再和好。”
决绝的说完,她果断挂断电话,顺手将父母的号码也拖进了黑名单。拉黑的瞬间,指尖传来一阵钝痛。她盯着手机屏幕上“已加入黑名单”的灰色提示。突然蹲在小区路灯下哭了。不是后悔,是觉得荒诞。夜风卷起她的衣角,带着初春的凉意,却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