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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蜗牛哦! ...


  •   那一年的越洋恋爱中,曾经出过一次十足尴尬的意外。

      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当我带着为数不少的行李,和一颗雀跃着的心,抵达成田机场,才从电话里晓得:我的女朋友阿泥接了一个报酬极高的广告通告,已经被押着上了开往京都的新干线。

      我当场傻眼,哭笑不得,火速联系我相熟的几个民宿旅社,节骨眼上,居然无一不客满。而档次较高的饭店,动辄数万日币一宿,就算有空房,我也舍不得去住。

      阿泥也是个讲义气的女子,话筒里道歉加撒娇,我不忍心让她忐忐忑忑地去上工,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她的安排,到她同一个经纪公司的男性模特儿家借住几个晚上,对方碰巧也从台湾来发展,算是我的同乡。

      我百无聊赖地拖着疲惫的身躯,按照地址找过去,乖乖隆的咚,居然住在青山。

      那是顶级服饰名店林立,动不动就会在路上撞到广末凉子、藤原纪香和滨崎步的菁华地段,印象中,不是给人住的啊!

      我在一栋小巧的公寓楼下等着,比阿泥交代的时间早了十分钟。

      十分钟过去了,我尝试揿了揿门铃,我隔门隐约听到蹦跳的电子舞曲,呵!首善之区,果然连门铃声都是别出新裁。

      嗯!没人来应门,我继续等。

      一分一秒过得很快,太阳老早下山了,高级店据说都打烊得早,我转眼间被很冷漠很不关心我的死活的夜色,竉罩住了。
      我的饥饿,衬托出我的狼狈。而我用自己的□□证实了一件事:在这么一尘不染的城市里,其实,也是有蚊子的。

      不但有,而且又多又凶!

      终于,在整整一个小时又四十七分钟以后,我的「收留者」回家了。

      我们互相打量着,我从他的身高和发型判断,他应该是个模特儿。

      是他先开的口,『请问是杰夫吗?阿泥的男朋友?』

      『我是的,等你…』我把下半句吞了回去,寄人篱下,他没有为迟到道歉,我可不好像个二百五地去责怪人家。

      『不好意思,临时出了个状况,要麻烦你了。』

      『没关系,应该的,阿泥经常照顾我。』他的国语,有着浓厚的台湾腔,却要求我叫他「马克」,说是时尚界的人都那样叫他。

      我一边扛行李上楼,看着他的侧脸,觉得既像长濑智也又像香取慎吾,只不过眼睛太小,下巴太长,除了身高够高,一时之间也不晓得算帅不算帅?

      『抱歉,只有一张床。要委屈你打地铺。』马克客气地说,态度却是冷冷的。

      『可以,可以。』我很随遇而安的。

      『嗯!那就好。』

      寸土寸金的青山,难得有公寓房子也不可能太大,他比了一比用压克力珠帘隔间的一个房间,我料想那是要我将背包卸下的卧房。

      马克的话不多,举手投足间,很酷很有型。

      由于交了个模特儿女朋友,我对这个光鲜亮丽的族群并不陌生,知道他们那种彷佛让人产生距离感的气质,其实是专业的一个部份。我见怪不怪,并且份外尊敬。

      但不多话的马克,接下来的动作,却很…嗯…怪怪的…

      他拥有一个窄小但干净的厨房,他烤了吐司,抹上牛油,煎了鸡蛋,斟了橙枝。

      然后,坐在餐桌旁的藤制椅子上吃了起来,一个人,吃了起来。

      我在喉咙中打了个突,有点讶异,有点手足无措。

      当然,他不欠我吃饭喝水,但…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至少不是该招呼一声吗?

      幸亏我是闯过大风大浪的人,幸亏我在机场便利店买了海苔寿司和咖哩面包,所以,做了一个深呼吸,便开始能够神态自若地,主动找话跟他聊起天来。

      『一个人在东京吗?来多久了?』

      『今年就整十年了。』

      『哇!他乡异地的,很辛苦吧?』我是个自来熟的个性,对于自己问出那样客套生份的话,实在觉得很逊。

      没想到,他甚至没有礼貌地应付我一下,突然大喊一声:『喂!别压我的床!鹅毛的,很贵,压扁了就不暖了。』

      我一下子以为失火,吓得差点离地跳起,原来我放妥行李后,在榻榻米盘膝而坐,聊天时姿势一放松,把手肘撑在他床的棉被上,直接犯了大忌。

      『对不起!对不起!』我拼命道歉,十分谦卑。

      『拜托!请注意一下。我先去洗个澡,你如果累了,就早些睡吧!对啦…』他在进浴室前,回头又郑重交代了一句:『我的东西千万都别乱碰,还有,我的电话,也不要替我接,谢谢。』

      我正襟危坐,不自在到了极点。

      囫囵吞完我的晚餐,实在口干如焚,虽被吩咐不能乱动,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到冰箱倒了一杯凉水喝。

      我信步在他的斗室中绕了一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满柜的衣裳、皮鞋、香水和保养品。阿泥说他正念大学二年级,却看不到屋里有什么书。

      靠墙倚着一面两米高的落地明镜,镜子旁边,有个小画框,我凑近去看,哇!是马克先生的沙龙照。

      从杂志上剪下来裱褙的,灿烂的微笑,有模有样。

      一旁却标示着个人资料,我看看他的年纪,咦?也差我不了太多,怎么还是大学生?一想这是旁人隐私,不敢多看,正要缩回我的角落去,电话陡然响了起来。

      人家嘱咐过了,我自然不会笨笨地跑去接,听但铃声叫了几下以后,跳到语音信箱,来电的留话,却让我不由得脸红起来:『哥,找你几天都找不到,你的内裤还在我这儿…』

      我听得懂的日文有限,偏偏那几句,我都清楚明白。赶忙摇摇头:没听到,没听到,不干我事。

      『啊!你怎么又碰我的东西?』呵!大帅哥从淋浴间出来,冲我斥了一声。

      我这才发现,我的一根手指还靠在那个镜子的边缘上。呵!忙不迭,又一串道歉。

      『阿泥在我们公司是指标性的模特儿,很优秀的。』他一边去拿架上的保养品,眼角余光斜斜地瞄了我一眼,那里头的意思,多半在说:没想到眼光不怎么样,挑了这样的一个男朋友。

      『对了,刚刚…』我正想跟他转述方纔来了电话,却见他把一个雪白的面膜往脸上一贴,那是不打算再跟我多讲话了。

      我是人在屋檐下,乖乖低头,准备就寝。

      但天晓得那个电话是不是见鬼了,接二连三地热闹起来,几乎每隔五分钟,就有不同的女生打来,或哀怨,或妩媚地留言。
      那个马克,仍是悠哉地贴面膜,抹眼霜,然后,用快要贴到镜子上面去的距离,如痴如醉地欣赏自己。

      就是不接任何电话。

      我一直叮咛自己:别人的事,不要管,不要管!

      却又不堪其扰,后来努力摄敛心神,念起「大悲咒」,这才勉强睡着。

      第二天清晨,我有了不会有人招呼我吃早餐的心理准备,用自己随身带来的牙刷毛巾漱洗完毕之后,出门去买了咖啡,顺便又为模特儿帅哥买了三明治。

      我推门入内,发现马克也已经起床,正在餐桌边读一份报纸,我一瞥标题,『咦?在东京买得到民生报吗?』我非常惊讶。
      『不是啦!是我妈从台北帮我订的,从台湾寄过来的。』

      『哇!原来报社还有这种服务。应该不便宜吧?』

      『不晓得耶!』他顺手接过我替他买的培根三明治,忘记跟我说「谢谢」:『我妈付的钱,好像一个月几千块吧!贵吗?我不知道耶。』

      我暗地里翻了翻白眼,对于人家的贵族化生活,更加叹为观止了。

      『阿泥说你常上健身房,早上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去运动吧!』他匆匆看完报纸的影剧版,很大方地邀约着。

      我原先规划好了跟阿泥的行程泡汤以后,实在也没有兴致单身一个去游山玩水,能够动动筋骨,其实是个很棒的提议。

      我用信用卡付了我单次使用的入场费,更衣时,马克献宝似地提供我一个信息:『这个健身房常有明星会来,我在这里看过竹野内丰和坂口宪二。』

      「重量训练」是我从纽约时期就培养的生活习惯,对于各部位肌肉的锻练,有一套完整的操作习惯。发现这个占地不大的gym,居然器材齐备,感觉非常开心。

      挥汗做了几组,闷了一个晚上的梦魇,总算阴霾渐散。

      一抬头,却意外看到马克先生瞪着我瞧,目光在我裸露在背心外的胸肌臂肌扫射着,投来阵阵杀气。

      我基于善意,委婉问了一句:『要一起做吗?』

      没想到他答得好快:『不必了,你做得太重,那是不正确的做法。我们模特儿讲究线条,不会让自己变得那样笨重粗鲁。』

      离开健身房,我在途中电话亭里打了一个长途电话,交代助理:星期一,记得把某个歌手的广告合约送过去。

      『你…杰夫哥,你…』很酷的那个人,不知怎么搞的变得结结巴巴,连对我的称呼都改了:『杰夫哥,你在唱片公司服务吗?哪一家?哪一家?』

      我把公司的名称说了,在当时,是台北最大的一家。

      『哇!失敬失敬!』接下来,他把「失敬」这两个字,具体表达得出自肺腑。

      看待我的语气、举动,甚至眼神,都俨然换了一个人。

      『柯大哥都帮哪些艺人做过策划呢?』

      我老实地说了几个,他的脸色潮红,眼光呆滞,连口水都快流出来。

      『咦?马克,你有兴趣往歌唱界发展吗?』我故意那样问,人家都那付猴急的姿态了,我怎么可能辨认不出。

      『是啊!是啊!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条件很适合,只可惜没有适当的管道。』那个高调的他不见了,从腰杆到肩膀,前倾成三十度跟我讲话。

      『能不能唱最重要。你有试录的DEMO带吗?』

      他当然听得懂什么叫DEMO,有点口吃地说:『没有耶!没机会到专门的录音间录。』他搔着头。

      『不必太专业的录音,一般的KTV,其实效果就可以了。』

      『那就容易了,新宿很多呢!』他积极地说。

      我对新宿的大街小衖了如指掌,不会不知道那儿的KTV栉比鳞次,那样暗示他,其实已经有点要卡他油的成份了。

      谁叫他昨晚那种不厚道到接近刻薄的待客之道。何况,我晓得他养尊处优,不在乎让我敲他一次两次的竹杠。

      他的自恋,在手上握着麦克风的场合,更是宇宙无敌天下第一。

      但到第四首歌曲开始,不是我缺乏教养风度,总之,我使出十八般武艺,开始卯起劲来跟他抢着点歌。

      原因是:他的那个声音,称得上「旷世极品」,五音不全也就罢了,论音色,拿钉子在玻璃上画,都要来得更加悦耳动听。
      我睁大了眼睛看他,从小到大,他不晓得自己的声音是这个样子的吗?

      而那个马克,还无比陶醉地一首一首在唱日文歌、英文歌,居然还有王菲的广东歌。

      我心里的答案出来了:是的,他百分之一百,真不知道他的声音绝对可以在武侠小说里杀人的!

      『竟然还有刘德华耶!我唱「忘情水」给你听!』他兴冲冲地朝着我说,手舞足蹈地。

      我的脸色发青,可惜灯光过黯,他看不清楚。我只好尿遁,这才躲开两首。

      我们搭电车回到表参道,走在乌云密怖的天空底下,他一路关切地要我给他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好在,他口袋里的手机识趣地实时响起,是阿泥趁着摄影空档,打电话来安抚我的情绪。

      『还好啦!妳别担心我,认真工作。也不必有罪恶感,下次请我连吃三顿「寿喜烧」就是了,我要那种最贵的牛肉片。』

      我和她免不了用英文你侬我侬地缠绵了一下,临挂电话前,我特意揶揄了一句:『怪哉!同样都是模特儿,怎么马克的架势比妳气派得多?家里的保养品,是妳的好几倍。』

      『咦?他自己说他是模特儿吗?』阿泥没让我说完,问我的时候,显得有些错愕:『他在我们公司通常就整理档案,接接电话,不记得他接过什么通告啊!』

      『可是…,他房里有一张很帅的照片呢!框在墙上,还挺唬人的。』

      『哈!那是公司的资料照,谁都要拍的。』阿泥顿了一顿:『好像是连续几个广告面试都没有通过,公司就不把他当模特儿推了…』

      哦!别人的事,我们不说太多。

      嘴吧这样讲,我却也不禁佩服起来:一张沙龙照,可以盖起一整座海市蜃楼?

      回到南青山他的住处,马克开了红酒,端出蛋糕,我险些认不出眼前的这一位,是不是跟昨天晚上同一个人?

      我谨慎地选择措词,预备扼要地挑重点描述他的歌声,言简意赅,而又不给他太大的伤害。

      『嗯,我觉得…』

      我刚起了个头,他的电话又响了。这一回,是他住在淡水的妈妈。

      『不要啦!冬天还早得很…,别急着帮我寄电暖炉……』

      『上次那台…,坏了就坏了,反正颜色那么丑,跟我的房间布置都不搭……』

      『别买啦!别寄啦!干脆妳汇钱给我自己买,钱…当然越多越好……』

      『好啦好啦!晓得啦!真啰唆……』

      我发誓,我真地一点想要偷听的欲望都没有,但他就站在我的耳朵旁边讲话,每句都历历清晰,每句都极度刺耳,终于超越了我的忍耐范围。

      马克讲完电话,我建议他先去洗澡换衣服,趁他不在眼前,我火速拨了「白木屋」的电话,找到那位向来对我呵护备至的女房东,鸳鸯姐。

      『怎么?不是有地方落脚了吗?』

      『妳一定要救救我!这个房子,闹鬼!』我说谎:『半夜里床会吱吱乱摇,还有白影子,飘来晃去…』

      『哎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赶快搬过来,快快快!我去准备一些柚子叶,你过来冲个澡,驱邪!』

      『不是没客房了吗?』我心里偷笑,却装出「落难中」惹人同情的声音。

      『大不了让你在我家客厅打地铺,可事先跟你讲好,房租算你五折,可还是要照付,知道吗?』

      哈!我千恩万谢,心想:同样是打地铺,我宁可听鸳鸯姐不眠不休地唱一整个晚上广东大戏,也不要再去听什么「哥,你的内裤还在我这儿哟!』

      马克有点意会不过来,但仍是一路送我下了楼梯。这次,懂得替我提着行李,算是周到得太多了。

      『柯大哥,我们彼此留个电话吧,如果你们公司觉得我合适,我随时可以飞回台北去。』他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的明星梦。
      我却把话锋转了一下:『马克啊,你今年多大啦?』

      『我…我…,嗯,二十三。』我记得那份个人资料,他其实已经二十九了,我也不拆穿。

      『你还打算以学生的身份在学校里躲多久?』

      『什么?』他呆问了一声,两眼空洞,更加显得迷茫了。

      『学校,是一些还没有准备好步入社会的年轻人的避风港,但躲再久,始终是要正式面对现实的。我有点关心的是,你准备好了吗?你打算好要做什么了吗?』

      『我…我…,柯大哥,你觉得我能出唱片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的说,既然想要赶他出那个赖着不肯长大的象牙塔,力道是需要更狠一点的。

      『你完全没有音感,音色也不讨喜,我想,功力再高的制作人,可能也没有把握起死回生。』

      我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索性心一横,更猛踩一脚:『还有,我在娱乐圈这么多年,挑新人一挑眼神二挑笑容。眼睛,要有生命和个性,笑起来要有感染力;这两个基本元素,你都完全缺乏。人的有没有魅力,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我看他是马上就要崩溃了,距离号啕哭出声音来,仅祇一线之隔。

      我冷酷转身,不再看他。

      临别掷出最最致命的一击:『最后,我想提醒你对自己的父母好一点,毕竟在你有能耐自己在社会上生存之前,那可是一切生活所需的唯一来源吶!』

      我从巷口出来,路过一个当地赫赫有名的流动便当车,或多或少,有些责备着自己:『唉!不是别人家的事吗?何必口没遮拦地去讲这许多呢?』

      傍晚的空气,潮湿而沁凉。

      午后的一阵骤雨,让榆家通大道旁公园里的一些蜗牛,都爬到大街上来,有几只盲目而悠闲地,几乎都快到快车道了。

      我看着车来车往,那才真叫「险象环生」!

      赶在一台重型机车呼啸而过之前,我快速弯身,把一个有拳头那样大的巨型蜗牛救了起来,把牠放回路边的青草堆中,苦口婆心地提醒着牠说:『蜗牛呀蜗牛!壳再硬,个头再大,也还是蜗牛。不要命了吗?记得把眼睛睁开啊!』

      我继续走了几步,电车站遥遥在望,眼光不经意一瞥,那个蜗牛,死性不改,大马金刀地,又爬到马路中央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蜗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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