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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汤姆的拉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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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涩谷Q-Front大楼的盥洗室,遇见了一个美国男生。
那个理着大光头的年轻男生,一脸满足地坐在马桶上,吃一盒涣散出热气和香味的食物。
不知是否门锁故障,总之,那个门是半掩的。
我冷不防吓到,猛然想起电影里拍的厕所冤魂『鬼娃娃花子』。
但定睛细瞧,是个高大大马的白种人,于是壮着胆子问他:『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这时候,我已经看清楚,他喜孜孜正在吃着的,是路边摊贩卖的那种「章鱼烧」丸子。
那个嘴里还塞满东西的大高个,自己觉得害臊起来,忙把门扉合上,笑着大声解释说,是为了怕把酱醋的味道留在厕所里。倒也是个体贴懂事的,世界好公民。
『哈哈!大厦的空调够强,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啦!』
刚好他也大功告成,擦着嘴走出来,足足比我高上一个半头:『不过,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躲到洗手间里吃东西呢?』
他一面把空盒往垃圾桶里丢,『呵!你有没有这种经验?东京街头整齐得要命,每个人都衣冠楚楚的,我才买了这盒玩意儿,就后悔啦!实在觉得站在马路上吃东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我哈哈笑了起来,『没有这样严重啦!』我随口问他一句,『你是第一次到东京来吗?』
『是啊,是啊!怎么?我的第一印像不正确吗?』他认真地看着我的脸,有双容易阅读的眼睛。
『嗯!也对,也不对。如果你在原宿下车,那边的年轻人买了可丽饼、冰淇淋什么的,都是边走边吃的。』
我和他一起开门走了出来,看他肩上驮的行李好大一包,感到相当惊讶,『你才刚到吗?在哪里住宿呢?』
『呵!原先有人给了我一个地址,刚刚找过去,说是都没空房了。正努力在找其他的呢!』
他天真地说,笑的时候,高鼻子两侧的雀斑跳着舞。
『我的妈啊!东京的周末,没先把住宿的问题预约好,是不太能找到地方睡觉的。』
我对于这个憨傻得可爱的大男孩另眼相看,毕竟,眼见天都黑了,不愁找不到过夜的床,反倒幸福洋溢地躲在厕所里吃章鱼烧的家伙,实在也不多见啊!
大高个从布鲁克林区来,地缘关系,我再一次觉得自己有照料人家的责任。
义不容辞地,我理所当然把他领回鸳鸯姐的「白木屋」去。
算他侥幸,有对新婚夫妇临时打越洋电话来退了房间,说是蜜月旅行延期了。
美国男生叫汤姆,发现香港来的女房东英文既流利,人又幽默好客,直嚷着感谢上帝赐他好运。
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嘿!没碰到我,你还在摸黑喝西北风呢!』
我很快便发现:这个很讨鸳鸯姐喜欢的二楞子,千里迢迢飞来日本的目的,是为了「吃」。
也不知何方高人传授,他这样一个语言不通,神经也不见得灵光发达的二十四岁大小孩,居然找得到筑地、上野这些专卖高级料理的市场。接连几天,相当夸张地满载而归,带的都是松叶蟹、处女蟳、雪花牛,这些响当当的食材。
鸳鸯姐自然乐意把厨房借给他,连同那位长得像松岛美嘉的女儿郑朱雀一起,摆国宴似地,忙上大半天。
然后,就呼朋引伴地,叫上所有留在客房里没上街的客人,一起来吃。
汤姆的好人缘,建筑在这些「上流社会」的名贵佳肴上。
大家也因此都十分踊跃地通报给他晓得:那里的鲑鱼最新鲜,哪里的寿司花样最繁多……
而那样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孩子,能有多少盘缠?
到第四天,他带回来的食材已经降了等级,但仍然是海胆、生蚝、扇贝。
接下来的那一天,我在一个拉面店里碰到他。
他把面汤喝得「悉噜悉噜」响,还是如假包换的,心满意足。
我凑过去敲他的脑袋,很友爱地提醒了他:『你看,那样没节制地乱花钱,落到要来吃拉面的地步啰!』
『咦?拉面很好啊!我心里有概念的,有多少钱,该能吃怎样的料理。我懂的啦!钱变少了,就换着吃便宜的东西,一样的嘴吧,一样的快乐。』
我笑着无话可说,或许过度的乐观,就是『大脚走天下』的求生本领之一吧!
他显然极爱那间开在大久保车站附近的拉面店,总是学着其他客人,去点那种一盘蛋包饭外加一碗酱油拉面的定食。
嘴里喊着:『真是奇怪,面跟饭不都是用来配菜的主食吗?怎么会这样搭着吃呢?』但筷子扒动着,吃得比谁都快。
有一个午后,并不是用膳时间,却看汤姆在拉面店的门口流连徘徊着。
『大胃王!才几点钟,你老兄肚子又饿啦?』我走到他的旁边,面对着橱窗玻璃里他的倒影,问他。
『你看这些模型,真是极品!美得好像有香味飘向这边来。』他一本正经地说,原来像参禅一样盯着看的,是人家招徕生意用的,那种塑料制的展示品。
『咦?你搜集玩具模型吗?』我对他转移了兴趣的焦点,直觉不可思议。
『你错啦!这是艺术品。你看那个热汤的材质,还有漂在上面的葱花和鱼板,那个动态,那个配色。』
我看他一脸如痴如醉,反射动作般地伸右手去摸他的额头:『你还好吧?有发烧吗?』
『美国只有MENU照片,没有这个。我在香港台湾也看过,但跟端出来的都不一样,只有这个,栩栩如生。我看到就能想起我吃它的感觉,我决定了…』
我吓一跳:『什么?』
『我去把它买下来。杰夫,帮我翻译。』我一时还没完全搞懂,他已经一把拖着我进去。
幸亏店里当时没有客人,那个干瘪但和气的老板,很有耐心地听完我们的要求,笑着双手连摇:『哈哈哈!那是摆着让客人看的,是店里很重要的风景。不能卖的。』
果然如我所料,我反过头来劝他哄他,让他别再发神经。
汤姆死命看着那碗依稀真在冒着烟的假面,还在用『我回到美国会好好珍惜它,会把它传给我的下一代。』
这样很孩子气的话,游说人家开个价吧。
我看他夹缠不清,最后是连拖带拉,板起脸来骂他,才算是没有继续闹笑话。
孰料,这个孩子拗起来真是不可理喻,我看他总算闭了口,料想是死心了,哪晓得一转眼,在当天晚上就闹出事来。
那天,我陪朱雀去巷口倒垃圾,不远处,却传过来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咒骂声:『不能偷啊!我的店就靠它啊!』
是那个卖拉面的老人家,奔跑得蹒蹒跚跚,眼看是追不上跑在前头的那个人。
那个人,隔那样远的距离,我也看明白他一颗滴溜滚圆的,光头。
我从汤姆窜过去的方向判断,跟朱雀交代了一声,率先赶回「白木屋」去。
呵!一切都给我料中,我推开汤姆的房门,那样半层楼高的大汉,用两只手紧紧牢牢地搂抱着那个拉面模型。
也不知是紧张,是害怕,抑或是兴奋,「淅沥淅沥」地,掉着眼泪。
『哎呀!你怎么真把人家的东西偷回来了?』我大喊一声,大摇其头。
『不难啊!它就摆着,也没上锁。我手一伸,就拿到啦!』他语无伦次,不知喃喃在说些什么?
『我没问你难不难偷。是问你,偷人家这东西要干嘛?』我已经十分生气了。
『不是偷啊!杰夫,你帮我拿钱去给他。』
『人家不打算卖,这就是偷!』我看他轻微地发着抖,尽管没好气,仍是拍拍他的肩膀安抚着:『你跟我说说看,这个东西对你很重要吗?』
『我明天的飞机要走了。』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是一个回忆,很棒很好的回忆。』
鸳鸯姐被我们讲话的声音惊扰了,进门听了后半段,便明白事情底细。
她也不讲话,慢条斯理把那碗面端了过去,捏捏汤姆的脸颊,说一句:『你把双手摊开来。』
我们都不晓得她卖弄的玄机,却见她再又把面端端正正地,放到汤姆的两掌中央。
『汤姆,运用你全身的细胞去感觉,现在,放在你手上的,是山口老先生刚煮好的一碗豚骨拉面。说说看,你有什么感觉?』
汤姆像被洗脑一般,顺着她话语的引导,真的把那个模型在手里掂了掂:『比较轻,轻很多。』
『烫不烫?』
『没有温度。』
『香不香?』
汤姆傻傻地凑近去闻:『不香。』
『那,还像不像呢?你美好的回忆。』
『嗯!不太像了。』汤姆无助地抬头看我,一脸无辜地说。
『杰夫,领着他去把东西还人家。』鸳鸯姐吩咐着:『一个小时以后,到我房里来,两个都来。』
我押着贼去还赃,老先生其实没真生他的气,临走还送他一张店里的海报,图中斗大的面,也是生动欲滴的。
我们回到白木屋,鸳鸯姐却先已经在榻榻米上等候着。
跟前摆着三个物品,分别是:盒装的「味噌酱」,罐装的「鲣鱼芝麻海苔」,另外一瓶黏呼呼的,隐约透出异味,应该就是「纳豆」了。
鸳鸯姐依序用手指比点着:『煮汤的,拌饭的,这个,是开胃菜。』
我们让她搞胡涂了,她却一本正经地,把一本英文版的日本料理食谱交给汤姆:『要把记忆带回家?就是原色原味。
你有手艺,家里有厨房,回去之后自己下厨,让记忆活回来吧!这三个宝贝,说穿了,日本料理少不了的。』
汤姆喜出望外,搔着后脑,傻笑起来。
鸳鸯姐还没完,把一迭彩色的纸又递过来,我们低头去瞧,是网络上印下来的数据,清清楚楚地,用英文在介绍一个卖场,卖的都是最地道的日本食材。
汤姆看了看上面标示的地址,愉悦地跟我说:『在纽泽西!开车过去,还不到四十分钟,我居然一直不晓得。』
鸳鸯姐在他脑上敲了一记爆栗,用疼小孩似的声音说:『有一种东西叫做「因特网」,已经发明很久了,要懂得去用,知道吗?』
那个汤姆,不知是愧疚,是感动,抑或是快乐,居然「哇啦哇啦」地,又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