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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平安,妳好吗? ...


  •   如火如荼大谈越洋恋爱的那一年,任劳任怨地,频繁飞翔在台北东京三万呎的高空里。

      而随着模特儿阿泥的逐渐受到青睐,偶尔,我会碰到『非自愿性放牛吃草』的尴尬假期。

      这一天,再次落单的我,很没风度地在池袋著名的『猫城大楼』(Namja Town)狂宰许多跟猫有关的电动玩具。

      还有一个颇具匠心的怪谈鬼屋,我在里头摸黑地大嚷大叫,算是一种情绪发泄。

      信步胡逛,闯进一个老饕羣聚,人声鼎沸的『饺子嘉年华』。

      看有几个墨迹淋漓的店招上面写着,才记起原来到了中国农历的中秋节。

      这个媒体上一度炒作到家喻户晓的『饺子竞技场』(饺子STADIUM),灯火通明地,一列排开十二家店。

      坐镇的,全是各色各样厨艺竞赛出身的传奇名师。

      而我想起大好佳节我不但形单影只,还游魂似地在这他乡异地晃荡着,一心酸,发起疯来,左右开弓,每个店铺全都冲进去点了最贵的一笼,带走。

      说是「饺子」,其实到了东瀛,都是「锅贴」冒充的。

      难得人家精采纷呈,什么「冲绳饺」、「博德饺」,包鸡、包虾、包牛、包茶叶,外皮酥脆的,内馅喷浆的,真是所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名堂,应有尽有。

      我回到我落脚的大久保,去了我极熟的一个川菜馆,叫『辣冲天』。

      店里的生意正好,浑身上下名仕风范的店老板佐佐木先生,端坐在结账的柜台后面,乍看是不动如山,看我冒冒失失拎着大包小包进来,比了比通往内进厨房的门帘,让我直接去找我的朋友──正三头六臂,大锅大镬炒着菜的,厨师贺力。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又五十六分钟,帮忙洗碗、切菜,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剁辣椒。

      好不容易客人稀了,前堂静了,我们哥儿俩才凑到一个木头圆桌上,吃我们的中国团圆菜。

      那些来自三山五岳的怪诞饺子,都很争气,该酥的酥,该五色缤纷的还是艳丽欲滴,等了那么久,居然都还新鲜。

      『老爷,杰夫发神经,把整条饺子街都搬来了。』佐佐木老先生闻香从流苏帘子探头进来,贺力兴奋地用中文招呼他:『今晚是我们的中秋节,原本该跟家人一起过的。』

      『哇!变出这么多把戏。』佐佐木老板,一直是让人温暖却极有威严的人,但看他煞时间眉花眼笑,这桌「饺子宴」,摆得及时,连他都被吸引了。

      炉上停了火,几个帮厨的二手一起都围了过来。

      佐佐木的女儿嫁得远,在东京,就他一人守产业。我们围着他,他呵呵直笑,吩咐多烫些清酒上来,那氛围,何止是中秋,根本就是除夕围炉了!

      『咦?』佐佐木老板突然停人筷子:『杰夫君,你这是哪里买的?』箸上,一块色泽嫣红的泡菜。

      『怎么?味道有问题吗?』我也挟起一块吃,入口清涩,却有既甜又辣的后劲,异常爽口,没有不妥呀!

      『这是生菜,不是腌渍的。』老先生还在研究着。

      『应该是…是…吧!』这一屋子都是料理达人,我只负责饭来张口,实在答不上腔。

      而更不明白,这满坑满谷的饺子,怎么他反倒端详起附带送给人佐餐的,这小小泡菜。

      『你能确定是跟哪一个老板买的吗?是不是一个额头正中央有痣的太太?嗯,应该是老太太了…』

      我们听他问得认真,全都面面相觑,不知个中倒底发生什么事?

      『哇!考倒我了。就是电视上做过特别报导的,那个什么「饺子竞技场」,十几个店绕得我眼花缭乱,真记不得是哪一家的泡菜。』

      『不是泡菜,不是泡菜…』他有些喑哑的嗓音,喃喃自语着。这才想起我们几个都盯着他的脸,失笑起来:『哈!吓了你们了。没事没事,想起一些以前的老回忆。』

      两天后,贺力下班,跑到「白木屋」来替鸳鸯姐修完热水器,抱着一颗篮球大的西瓜,进我的房里来。我正一知半解地,看一个杀得昏天黑地的,忍者卡通。

      他自顾自在小流理台上切西瓜,头都没抬,就纳闷地说:『我家佐佐木老爷发颠了。』

      我吓一跳,关小了忍者砍人的音量:『出什么事?店里有麻烦吗?』

      『没麻烦。是你上次的那一大箩筐的饺子烧卖,吃出问题了。不知怎么搞的,他接连跑了好几趟池袋,也不点餐,就拼命去看人家桌上的泡菜罐。我一个同学在那边跑堂,打电话跟我说起这件怪事。』

      『这样怪!你跟他无话不谈,怎不直接问他?』

      『问啦!我说老爷您找什么吶,说出来,大家一块儿分头留意。也不一定要到人家桌上去翻,说不定市场就有的卖。』

      『是啊!老爷怎么说?』

      『不说还好,一描述,大家全都傻眼。更胡涂啦!说是在找一种生菜,不加醋,不加糖和辣椒,所以既不是腌过的酱菜泡菜,也不是人工调味。说是口感像萝卜,但颜色像很深的那种玫瑰红。他在日本找了几十年,就那次你带来的东西稍微有些像。』

      鸳鸯姐刚巧端了她最骄傲得意的祖传冰镇桂花酸梅汤,想来跟我们换半个西瓜去吃,听到谈话的后半段,也一起出起主意:『是有一种萝卜的心是紫红色的,但就最里头的一小圈,不是整根都是。』

      『那个市场里容易买到,我想不是的。』贺力把西瓜递给我,凑上来看忍者杀忍者,话题就暂时搁开了。

      但这个事,却开始在我的印象中残留下来。

      每次兴高采烈上街去谈恋爱,在『辣冲天』布质的大幅店帜掩映下,看到佐佐木先生以肘支颐,在柜台的座位上,无语地发着呆,总不期然会感到一阵寂寥萧索。

      那个额上有痣的老太太,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事隔几个月,新宿的行人脚步仍是那样忙碌,却都陆续换了冬衣。

      那晚,鸳鸯姐煮了火锅,拖我去她暖烘烘的房间,硬是把学校有社团聚会的女儿朱雀羁了下来,摆明了要我们当着她面,去相不知第几千几百次的亲。

      那时,我始终还没胆量揭晓我有女朋友的事实。

      锅里的主料是帝王蟹,怎么看都像外星异形的八只脚,据说售价不菲。难得她一掷千金,我只得埋头苦干,用猪一般的胃口,来报达她的恩情。

      朱雀在旁隔山观虎地偷笑,我用眼睛白白的那个部份狠瞪她一眼,却看她樱桃小口旁边,淌出血来!

      『啊!大小姐吐血啦!』

      『吐你个头啦!我吃这个。』听我大叫,朱雀叽叽咕咕笑起来,把手边一盘殷红得十分灿烂的小菜,朝我做了一个亮相。
      『什么东西呀?吃得满口血,像鬼一样。』

      我第一次看到,觉得十分好奇,伸筷子拨弄着。

      『这个叫「心里美」,前阵子有对北京老父妇来住,真是亲切,回去以后千里迢迢地给我寄了一大把来。』鸳鸯姐又端一大海碗的蚌壳出来,加入我们的讨论。

      我吃了几口,那个不知所云的「心里美」。

      滋味倒是奇特迷人,有辛辣,有甘美,红通通的一片片,有着和任何瓜果菜蔬都不类似的清香。

      若真要比较,倒反而更接近薄荷叶的沁凉。

      便在那一刻,我脑里像被那颗牛顿的苹果敲个正着,猛然想起什么,我大呼大叫起来:『啊!会不会就是这个?外皮白的,里头全部红的,会不会就是这个?』

      我发起神经,也不多说,捧起那个叫什么『心里美』的,趿拉上拖鞋,「啪答啪答」地,就往『辣冲天』跑。

      『老爷!老爷!给您找来啰!』我隔着大老远,就没命地喊。

      果真,这就是佐佐木先生牵挂了几十年的东西。

      是北京的一种萝卜,『心里美』是北方的叫法,难怪贺力和我,还有鸳鸯姐这些南国人士,原先都觉得陌生。

      那个他圆睁双眼,泪水汨汨滑落的镜头,实在让我没办法不去联想『将太的寿司』漫画里的一些名场面。

      看来某些魂牵梦萦的味道,是真的可以一生缱绻,永志而不忘的。

      但,一个味道之所以能够搅拌进整个生命的年轮里去,多半不会单纯地,只因为那个味道…

      关于这个神秘味道的轨迹,后来,我们辗转从跟贺力的聊天中,一丝一缕地,拼凑出来了。

      1948年的福井大地震,垮了将近四万栋民屋,十六岁的佐佐木,像许多其他罹蒙不幸的人一样,剎那之间亲人俱逝,人生整个颠覆过来。

      他流浪到东京,饿得濒临晕厥,眼前一片漆黑,丝毫看不到未来。

      一个新寡的年轻妇人,开着一个木板搭建的餐馆,背着襁褓中的婴儿,当街在卖一种煮法和日本不同,是下滚水去煮的水饺。

      她用有中国口音的日文向他招手:『勇敢的年轻人,你来吃吧!只要我还在东京一天,你都可以来吃我的饺子。但一定要更勇敢地活下去,这是我们交换的条件哦!』

      他在那个仅仅能遮风避雨地店铺里,吃了三天的水饺,之后,随着打工的机会越迁徙越远,最后甚至上船当了水手。

      他在十几年后回到东京,试着再要寻觅过往,却是一切都模糊难辨了。

      只记得那个女子额上,有个观音一般的圆痣。说到观音,老爷居然记得,他说:『人家供奉的观音像,不是站立,就是盘膝坐在莲台;但那个店中有一尊观音,却是斜倚高踞,翘起单脚的。』

      至于那个白皮红肉的『心里美』,是妇人切成薄片,来给人搭着水饺吃的。

      当年的佐佐木,听人说川菜嗜辣,他从『心里美』那抹淡淡的清辣来分析,误打误撞地开起『辣冲天』,总盼着当年送他水饺的妇人,会不会哪天刚好路过,顺道进来吃吃家乡菜…

      就这样,我们找到了那股『滋味』。

      但那个足以让虚浮的『滋味』凝聚传承,历经大半个人生,依旧莫失莫忘的『人』,却湮没在岁月的洪流了。

      但,或许,某些缘份的起承转和,终究还是残留下『线索』的。

      又过了一些时日,我福至心灵,忽然很想买『宫本武藏』那种剑侠影片里的高底木屐来穿,于是去了离大久保不远的一个商店街找。

      木屐不难找,价钱却让我差点把舌头都吓到吐出来。临时打了退堂鼓,在路边买了一球那种上面淋了色彩很美丽糖浆的锉冰,一边走,边吃得满手满嘴都是,另有一种逍遥。

      那是一个规模不大,也不算太有特色的小商区,我无可无不可地消磨着时光,却在无预警地情况下,一个用毛笔汉字写就的招牌,『心里美』,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我眼睛睁得老大,发现那个招牌底下,卖的刚好正是中国面食。那种不可思议的巧合,让我背上寒毛都竖直起来。
      我前后去了三次那个卖面卖饭卖粽子的『心里美』。

      但不大不小的店中,里里外外,没见到有个额上长痣的妇人。桌上有酱有醋,却也看不到有什么皮白肉红的小菜。

      好几次,我试着用普通话搭讪那个笑咪咪的中年老板,他答得坑坑巴巴,说:『中国话老早忘得差不多啦!』

      我始终不得要领,但真要硬着头皮去问人家:『有没有一个长得像观世音的老妈妈?』,那也实在不伦不类,太过无厘头了。

      而,就在我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中午,我又在这个手艺其实还不赖的『心里美』吃了馅饼、烤鸭,还有鱼香烘蛋。正想着:我这一番心意,终究是尽过人事了。

      一起身,打算埋单付账,把这件事一笔带过的时候,却被一个胖大妇人撞个正着。

      嗯!这样说也不尽正确,应该说:当我刚站直我的膝盖,右脚跨出二十公分,人已经站到桌子跟桌子中间的,让人走的位置,一个很胖但很美的太太,也那样巧,在我的隔壁桌吃完她杯盘数量奇多的一餐,真的不能怪她,是餐厅的空间太窄,当她要灵活地站起来的时候,居然,轻微地被桌脚绊了一下,于是,一整座可以让铁达尼号再撞沉一次的大冰山,就,跌到我身上来了……

      可以想见,我螳臂挡车,很天真地想要去扶住她的下场,就是一连串地惨不忍睹。

      那一分钟之内,桌子撞翻,椅子撞飞,碗盘跌了一地。我痛得『唉哟』,她吓得『哎哟喂啊』的震天声响,把所有人都惊动,包括一个更胖的厨师,也推开通往内进的门,出来一探究竟。

      而就在那扇门一开一合的一瞬间,由于我正一屁股坐在地上,由下往上的视角,让我看了个一目了然…

      我也不确定是我被撞击的满天金星,一下子眼花,还是真正地看到了:一面雪白的粉墙上,巍峨高挂着,一幅观音像;斜倚高踞,翘起一脚的『观自在菩萨』啊!

      所以,当那个满脸歉意的老板,三步并做两步地靠近过来,俯身问我:『有没有摔伤?』的同时,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终于不假思索地大声问出来了:『府上有个老太太,额头长痣的吗?…』

      观音太太夫家姓詹,已经在两年多前辞世,『心里美』开了二十年了,不只卖水饺。距离『辣冲天』,居然还不到八百公尺。

      店老板是她的独子,却为她添了八个孙儿。

      我到现在,仍记得佐佐木老爷在灵前上香的那个神情。

      袅袅香烟,飘逸着。

      高擎着香的人的那张脸,以及在裱框相片中,银发如霜的那张脸,都那样幸福洋溢地微笑着。

      那种静谧的「无言相视」,是相当让所有围观的人动容的。

      而在那种阗静得听见花开花落声音的氛围中,随伺在一旁的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佐佐木先生,轻轻地在问:

      『我很平安,妳一切都好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我平安,妳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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